娘病了。窝在炕上,吭吭哧哧咳得下不去炕;碾子和娘相依为命。村口有株老槐,栉风沐雨历经百年。岁月的沧桑并没摧折老槐的身体,依然枝叶繁茂,愈发的挺拔;嵯峨的树冠能擦到天上的云彩。
老槐最高处的丫杈,枝枝杈杈悬着口澡盆大的老鸹巢。听村里年岁最高的七爷爷说这老槐上的老鸹巢,至今还没谁能攀过。小鬼子祸害中国那会,村里来了队鬼子工兵。天热鬼子兵嫌老鸹聒噪闹心,鬼子工兵小队长支了个善攀树的瘦猴军曹去揣老鸹的巢。那瘦猴军曹到还是有些真本事,手抓脚蹬,耸腚躬腰攀攀停停,足用了一袋烟的功夫爬到了离老鸹巢还有一丈远的枝杈上。瘦猴军曹表功般得意的扭头望望仰头围聚在老槐下的鬼子兵,这一望瘦猴军曹突然张口呲目的大叫一声,一个栽葱摔落老槐;不但摔得脑浆呲裂还将那工兵队长砸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解放后大跃进那会,曾有身手灵巧的好事后生聚在老槐下,打赌去掏老鸹的蛋。末了,那攀了老槐树身一半的胆大后生,在偷偷回望了眼后;也怯得惨白着脸紧贴着树身小心翼翼的哧溜下来。在哄笑声中,涨着猴腚般的脸买了三盒烟卷了事。这会儿一群卵蛋拖地灰的光腚娃,正寂然无声的张着口,仰着头盯着光着脚丫的碾子向老鸹巢攀爬着。
娘病了。窝在炕上,吭吭哧哧咳得下不去炕;碾子和娘相依为命。碾子和爹还没见上面,爹便入了土。碾子是个遗腹子,娘屎一把尿一把拉扯着碾子。麦收的季节,连看院的大黑也发出了香甜的鼾声。娘还趁着月光一镰一镰的割着麦穗,娘请不起帮工的麦客。割着割着娘就嘤嘤的哭,睡在地头的碾子不明白娘为啥哭,闹腾醒的碾子也跟着娘哇哇的哭。娘便丢了镰,抢过来抱着碾子,哄拍着碾子又沉入梦乡;娘抹抹泪趁着月光一镰一镰又开始割麦。娘手巧绣出的花儿能落上蝴蝶,为了碾子碗中油水旺些,娘没日没夜的绣。娘又心疼灯油费得快,娘就将油绳捻得细得不能再细。萤兜虫般的灯火,让娘的手满是针眼。娘绣出的花蕊红的粲然,小媳妇们问娘,那家卖的绣线?娘不吱声,抿嘴笑。娘人生得俊俏,随便扯块花布就有人咋呼:碾娃娘,你这花布咋就不一样呢?婶们看娘一个人拉扯碾子苦得直呲牙,上门给娘说人家,娘头拨成拨浪鼓,总是那句话:“娃小,怕慢待了他。”转眼碾子已上了十八壮壮实实一顿能咽八个大贴馍,碾子离不开娘,娘更放不下碾子。
娘病了。窝在炕上,吭吭哧哧咳得下不去炕;碾子和娘相依为命。娘躺在炕上,又猛咳了阵。娘看着手心咳出的团团殷红,心底荡开了惧怕的涟漪,怕没了娘碾子咋活。娘想撑着下炕,晌午饭要到了还冷锅寒灶。碾子已是个壮实的大肚汉,可不敢饿着。娘挣扎着想下炕,为碾子贴几个热馍。娘努力撑了几次,豆大的汗珠洇透了衣襟,可身体就象铁砣般的沉重。娘挂着汗珠大口的喘息,继续努力着。
翠婶惊惶惶如火烧般卷进了门:“碾娃娘,碾娃娘,不好了,不好了,碾娃在村口在村口……”
碾娃娘被翠婶的半截子话惧得立坐在炕头。:“碾娃咋了,碾娃咋了?”
翠婶抹着胸脯气喘不匀的说道:“碾娃这找死的,在老槐正掏鸹巢呢。”
碾娃娘蜡黄的脸霎时变得煞白,一骨碌爬起了炕,跌撞着奔向村口。老槐下黑黑压压聚了一村人,仰着脖看碾娃正一把,一把的将老鸹蛋揣进裤兜。碾子娘远远的看见黑压压聚了一圈的人,以为碾子没了,嚎哭着奔向老槐。
站在人圈外的七爷爷赶紧拦住碾子娘:“孙媳妇,可不敢咋呼,可不敢咋呼,惊了娃那可是人命啊!”
碾子娘赶紧将手死死捂在嘴上,身体随着嘎然而止的哭声抖个不停。碾子娘用惊颤颤的目光,看着鼓着裤兜的碾子顺着树身慢慢回到了地面。
淌着两挂鼻涕的碾子望着一村老少傻笑。碾子望见了人群中抖个不停的娘,碾子望着娘笑含混不清的扑到娘身边:“娘,快吃鸟蛋蛋,吃了鸟蛋蛋就能下炕了。”
碾子娘抡圆了手掌猛掴了碾子一个耳光,响亮的耳光掴得娘手掌生疼,也掴得娘心尖尖生疼。碾子娘憋闷的哭声终于涌出胸腔,被娘掴疼的碾子也哭得呜呜哇哇。
村里的老辈都说碾子娘命好,虽养了个傻子儿,可比那些个养着能谋会算精明娃的爹娘有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