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爷是村里第一个领公家钱的人,虽然那时每月只有八元。
夏日炎炎,蝉儿噪聒。八路爷常常拈着一沓钱给我们这群被烈日逼进树阴的光腚猴子们讲打鬼子的故事。末了总忘不了念叨两句:共产党八路军没忘俺,每月都给送钱……
听人说,八路爷十多岁就跟其大伯闯关东,因不堪小鬼子凌辱加入了“抗联”。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身负重伤的连长握住八路爷的手,不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急红了眼的八路爷大吼一声:“咱连长没了,现在我就是连长,都听我的!”领着全连剩下的十多个人,声东击西,忽左忽右,忽进忽退,竟从小鬼子的网里钻了出来。
打日寇追老蒋,由东北到西南,不识一字的八路爷真可谓福大命大造化大,钻了十六年的枪林弹雨,玩了多半辈子枪,竟没被枪咬过一次。
四十多岁的八路爷回乡了。公社让他留下任职,八路爷不干:不认识半个字皮,这文化人干的活咱钻不了,还是让我回生产队劳动吧。
八路爷一生未娶。那些想为他提媒的人总听到这样的话:咱都到身入半截土准备棺材板的年龄了,不能祸害人家。再说,一辈子杀那么多人,谁跟我,老天都会给她罪受。也有人说,他不愿娶媳妇的原因是,十多年战场上的惊心动魄,那东西给吓没用了。到底什么原因,谁知道呢。
在我们孩子眼中,八路爷像个小脚老太婆,永远面带微笑,慢腾腾地走着。可那一回我们目睹了他的虎威。
小山村中心大街一侧有条排水沟,沟东有一棵大梧桐树,高大挺拔,蓊蓊郁郁。八路爷最爱树下纳凉,他说这里有当年冲锋陷阵战壕的感觉。沟西正对着寡妇春兰和儿子秋生的家,孤儿寡母在那年月挺难的。
这一天,顽皮的秋生把邻居革委主任家的鸡崽踩死一只,这可惹恼了素有“母夜叉”之称的主任太太。
“你这个地主羔子(春兰娘家是地主),养了这么个王八犊子……”为了解恨,主任太太竟在厕所里舀了大便要往春兰身上泼。
在沟东纳凉的八路爷见此情景,猛地跳起,一米多宽的沟一跃而过,三步两步来到主任太太面前,夺下盛粪的舀子,抓住她的领窝,很很地一推,主任太太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后发出杀猪般的干嚎:“杀人了,老八路杀人了……”
“杀了你又怎么样,老子杀的鬼子比你见的人多,不少你这个不讲理的泼妇。若再欺负这孤儿寡母,杀了你也说不准,反正我也无牵无挂。”
后来听人说,当天晚上,革委主任领了好多“革命小将”去抓八路爷,可到了家门口,主任才发现,自己身后已空无一人——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革命,谁敢抓?——也只好作罢。
一九八零年春,八路爷猝然长逝。眼见他过去的人说:一袋烟的工夫,就去了,没多少痛苦。也许他的枪法好,战场上一枪一个,没给别人多些痛苦,阎王爷也没为难他。
八路爷临终前求村长为他办两件事:
(一)到八五年再销我的户口——我三五年入党,而今已有45年党龄。可“45”腌渣年,不吉利。到八五年,有生党龄50年,是我多年愿望。
(二)除去应交党费外,把我所有积蓄,全买肉给村里孩子们吃——这些年,青菜萝卜葱,瓜果半年粮,孩子们太苦了,让他们拉回馋吧。
那年,村里杀了八头大猪,全村老老少少拉了回足足的馋。
那肉,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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