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早早起来,女人要去城里给读书的娃送米。娃是女人的骄傲。娃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独立高中。县独立高是全封闭管理的重点学校。老师说,考上了独立高,一条腿就已经迈进大学的门槛,何况高才生。女人能不骄傲?五年前,男人去了,女人的天在那天塌了。娃争气,去城里读书了。那阵子,女人逢人便说,喷出的吐沫星儿都沾满了甜甜的味道。每月的这几天,女人都要走一趟学校,给娃送伙食费。学校考虑农村学生的难处,规定:有钱拿钱,没钱拿米。这个规定很适合女人,女人没钱,只能拿米。女人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米袋,一口长气从胸中溢出。女人为上次的事情懊悔。
上次送米。管理员很生她的气。
管理员抓起一把米,戳在她眼前:你这做家长的,忒不像话了!学校的便宜也敢占!管理员的手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子。你看看,这是什么米?你看看,这是早稻,这是中稻,这是晚稻,这是细米,还混装在一起,怎么着,把这当杂货缸了!管理员一高再高的嗓门,如尖瑟的秋风。
她弯着腿傻在哪里,唬得直哆嗦。她委屈,她想说,俺的米就是这样的,该拿什么米这由不得俺呀。俺的腿……她不敢解释,她怕管理员深纠,再说,怎能和老师犟嘴呢?都是俺,俺的错,她打躬作揖,嗫嚅地连声道错,像犯了错误的学生。
女人不知道怎么离开那地儿的。
女人吸取了教训。头天晚上,女人熬了大半夜,筛米去糠,挑米去稻,分拣品种,过秤装袋,直到满意。这次,她希望能换来管理员的笑容。
女人蹲在地上,托起米袋,再一个个搭在肩上,拄着膝盖,骂了一声该死的腿。慢慢站起来。
女人看看天,星辰依稀可见。一声鸡啼,催开了女人的步伐。
从家到学校有二十里地。这段路程,以往,女人只要一出门,腾腾就一路如风。可现在,硬是掰不开镊子。唉!都是这不争气的腿。
半年前的一天,女人突感身体不适。
那天,女人去稻地撒药,骤感腿疼无力,瘫在了水田里。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彻底改变。
丈夫走后,女人没有动过再嫁的念头。女人是个刚强的女人,她要培养娃子成人。白天,下地做活,撵鸡喂鸭;晚上,娃读书,她做针线。每逢这时,女人就忘了辛苦,就像吃了甜豆,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咯蹦作响。
她未曾料到,这是疾病的前兆。她患了严重的风湿病。按照医生地诊断,须住院治疗。否则,有瘫痪的可能。她没钱治病,再说,娃读书处处闹钱啊!女人一粒药没吃,离开了医院。
娃知道娘走路困难,几次捎信要自己取米,她坚决不允。她说,走路练腿,医生说的。娃哪里知道,娘不让他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娘难以启口的秘密。
上个月,娃又跑回家,哭着喊着要退学。娃的孝心,让她既高兴又心痛。
这是她绝不能容许的。
那天,她狠狠地把巴掌甩到了娃的脸上。那天,她双手捧着娃的脸蛋儿。那天,她流着泪说,娃啊,甭惦记娘,读书,考大学。娃啊,娘没事,娘有辙。娃感觉,娘的手很烫,像块烧热的烙铁。可娃懵懂,娘所谓的“辙。”
娃抹着泪。回校的那天,女人倚在门框上,扔出的话像一把刀子,考不上大学,甭回来见娘。
女人心里流泪,也为自己的决定而庆幸。
土地无情抛弃了女人,背着娃,几亩瘦地包了出去,包地的钱勉强给娃交了学费。女人再没有出钱的地儿。娃读书,女人得另想辙。这些,不能让娃知道。
女人蹭下一个坡,又爬上一个岭杠。女人好累,腿像断了筋骨,看见一棵树,女人忙捱过去。身旁一辆辆客车呼啸而过,她看着,无奈地摇头。
太阳从天边拱出头来,女人感到暖烘烘的。女人就看见了娃,娃吃着她带来的米,娃的脸粘满了饭粒儿,好滑稽好可爱呃。女人耳边就回响着娃的读书声。
女人就想和娃说话,娃啊,读书。娃啊,出息。娃啊,娘不累呢。娃啊,娘脸红,热呢。娃啊,娘被人刮,直呢!娃啊,娘讨米,娘是没法子啊!娃啊!娘脏,米是干净的呃!娃啊,原谅娘。她念叨着,她伸出手去,去摸娃。
她没摸到娃,她摸到了白亮亮的阳光。她眯着眼睛,看看日头,撩起衣襟抹了一把汗水,狠一声,站了起来……
……上课铃声骤响的刹那,女人的脚量到了学校的大门。那一刻,她听到了娃的读书声……
……女人回到村的时候,月亮已爬上了房脊,水滑滑的。夜好静啊,女人每天都选择这个时辰回家。是担心撞见乡邻的尴尬。偶有几次碰上,她便低头而过,不为自己也要顾及娃啊!女人今天很高兴,交米很顺当,没人难为她。回来的路上,天还早,又顺便“拜”了几户人家。
女人看见了家。她看了下四周,轻轻推开柴门,女人靠在门框上,啊!她惊颚的双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院门口,堆满了大大小小圆滚滚的米袋……
乡亲们那……!女人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在小村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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