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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洼村的事情总是令人难忘，就连村里哑巴的爱情都质朴得令人津津乐道。 哑巴长得白白净净，人也文静，自小死了爹娘，他卖了祖上的老屋，学了一手缝纫活儿，这在农村已是难得。只是农村的女孩子无缘无故是不会随便嫁给有残疾的人的，虽然他起早贪黑地忙罢地里忙家里，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但都到了三十余岁了，仍还是没讨回个老婆。
也许是天意吧，哑巴一次去外地进布料，在长长的候车室里遇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怀里抱着个孩子，仿佛关注他好一会儿了，对他说：想请大哥帮个忙！哑巴不知所措，因为他不会说话。女子指指远处的公厕，将孩子递过来。哑巴会意，接过孩子，傻傻地坐在候车室里，可有一阵子了还不见那女子的踪影，那孩子已饿得哇哇大哭了，哑巴起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抱着孩子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地团团转悠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也可能想象得到：那女子其实并未走远，眼泪汪汪地从某个角落里出来……
那天是哑巴永生难忘的日子，他与那女子交流了很久，用他一生都没有的语言用眉目传递着，用手语比划着，那是人世间最动人的语言，他们将一切尘世间的苦恼在最终的默默无语中化为灰烬，他们相爱了，爱得就此不能分离。
那女子有着一段伤心的往事，她曾和自家远房表哥有过一段恋情，被家人觉察后，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都不可挽回地发生了，她被家人关进屋里，禁止她再随意外出。她的肚子却不争气地鼓了起来，当失望之极的家人终于默认这门亲事时，却怎么找不到那个令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表哥，他早已躲得无影无踪。气极败坏的家人将这股窝囊气一古脑如火山爆发般地发泄在女子身上，他们将她毒打一顿，赶出家门。女子背井离乡，几经磨难生下一个女婴。她本想将女婴丢弃然后自己跳进刚刚涨起的淮河水里，毫无牵挂地一了百了。但几次刚放下孩子却又反悔了，骨子里的母性使她反反复复地将孩子放下又抱起，她怕孩子被不好的人捡了去，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坨儿肉啊！她不舍得，却又无力抚养！她决定亲自为女儿找个好人家，至少找一个在她看来要靠得住的好人。这天她来到车站，在候车室茫茫人海里，她看到坐在身边的哑巴，观察了许久。起初她不知他是哑巴，见他文质彬彬，穿着也算讲究，直觉告诉她，就是他了……
说也奇怪，从来不懂哑语的她这天却出奇地一看就能明白哑巴所打出的手势，仅从哑巴眉目眼神里她仿佛一下就读懂哑巴的心思一般，这让她许多年后一直都在想，缘份这东西，真是天注定：她与哑巴的婚姻，怕是前世都许下的呢。
哑巴得了女人，又有了女儿，自是欢喜得了不得，他将村里能请来的乡亲统统请了来，算是他终生大事热热闹闹的宴席。有人说：哑巴哑巴，你可真有能耐，一夜之间既当丈夫又当爹，既省事又干脆，似这等好事，村里也只你有这福份！哑巴听出这是弦外之音，却呵呵地笑着，没一丝生气的样子。
婚后日子过得倒也踏实。在人们的印象里，哑巴女人是一个朴实能干的女人，大家都习惯叫她哑姆。因哑巴的活计好，常有外村的人寻来央他做针线，以往因语言的原因常为一件衣服的款式须哑巴比划半天才能使来人明白，自从女人进门后，哑巴就省了许多事，女人除洗衣做饭将那间牛屋腾出的新房料理得有条有理外，只说这缝纫的活计就使哑巴轻松不少，无需费那么多指手划脚的周折女人立即就能明白，很轻易就处理了。平常沉寂的小院里，人们经常看到两人在一片阳光里打着手语，偶尔也会传出女人与哑巴传递语言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对哑巴来说仿佛都是空白，他只需看到女人唇与齿间一张一翕就能明白。因这种默契，很是招人羡慕，于是十里八村的姑娘和小伙出嫁或结婚，都来找哑巴一针一线缝制，或许这样就意味着自此与情侣之间天长地久的默契都被哑巴一针一线缝进衣裳里了，这是新生活的好兆头，是一种默默无言的祝福。
不久，哑巴就有了自己的儿子。为此哑巴又将村里能请来的尽数请了来，那天村里的老少爷们一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像哑巴一般陶醉了。
儿子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白净，倒随他母亲的肤色，大眼睛，黑脸庞。大家都说包公老大他是老二，他娘便给他取名叫铁蛋。随着年龄一岁岁增长，铁蛋墩巴的身材显得很是结实，他爹倒是真心想教他针线活儿，只是儿子对那些女人做的活计并不感兴趣，有一次被他娘追急了,他竟一下跳进村边那口井里。父亲痛定思痛，方知凡事是凭了天分不可勉强的，随了他罢。
铁蛋虽不能子承父业，但也有自己的绝活儿。炎热的夏天他时常光了膀子到河堰或沟渠摸鳖捉鱼。他拎着自己精心结织的堵网，赶在雨季水涨时将堵网布在水流湍急的渠沟，那鱼便顺水而下自投罗网了。铁蛋总是满载而归，拎着沉甸甸的鱼篓引得人们很为这个浑小子有这样的绝技而惊奇：哟，哟，真是好样的！铁蛋的脸上便显出很自豪的模样，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就有想捉而捉不到鱼的半大孩子前去挑衅：铁蛋，将你的鱼归我一点儿吧！说罢就扯他的鱼篓。铁蛋急了，很干脆的两个字就从嘴里蹦出来：不哩！并将鱼篓背过身去。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戏耍他：铁蛋奸呢，小气鬼！望着他飞速逃去的身影，孩子们口中不怀好意地打着呼哨：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半吊子。
哑巴两口子却并不认为儿子是半吊子，儿子口齿有些含糊不清总惹得旁人取笑，为此儿子禁了声不愿在人前轻易张口说话他们能够理解，在家里铁蛋也不需多说话仅凭一个眼神他们就能读懂，因此他们不需要太多世间的噪音。但久了村人便认为一个铁定的事实，说铁蛋怕是接了他爹的后，五音不全呢！哑巴却不以为然，他总在村口迎接儿子归来。他抚着儿子溅满了泥星的头脸，用一种温馨的目光关注儿子疲惫且兴奋的神情，然后将儿子背后的鱼篓摘下，一手拎了鱼篓，一手挽了儿子沾满泥浆的小手，在斜阳里二人拉成两条细细的一长一短的影子——没有声音，只有两双愉悦归去的脚步。
当初哑姆带来的那个女儿巧儿倒是聪明伶俐，哑巴待她也视如己出，将自己的一手缝纫活儿尽数托出，巧儿倒是青出于蓝，成为方圆几里小有名气的巧姑娘。起初她对自己的身世毫不怀疑，也难怪自打记事起，睁开眼来面对的就是和蔼可亲的哑巴爹和勤俭持家的娘亲，虽说爹是不能说话的哑巴难免被人在背后指点评说，可自小就在蜜罐里泡大的她也总是得理不饶人的，一般人也不敢怎么轻易惹她。
那是一个秋季的黄昏，秋收后的晒谷场上人们守着收获的喜悦，男人们露着光光的膀子，女人们将饭菜送到谷场上，顺便也一屁股坐在软软的稻草上，寻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话题，当然也提哑姆如何就嫁了哑巴的故事。偏巧的是那天巧儿正窝在自家的谷垛里歇晌，起初她还以为人们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瞎话呢，当她切切地听到人们是在实实地说自己的家事，而且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处处与编好的故事一般符合逻辑，巧儿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挫败。她强忍着耐性不动声色地将那故事听个彻底，并在曲尽人散后一个人呆坐了半晌，并失魂落魄地在野外飘荡了半宿。
次日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哑姆高一声低一腔的声音便传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她在村口呼喊巧儿的名子，见有早起的，问：见俺家巧儿没？听的人都摇头，哑姆就带着哭腔：这死丫头片子疯到哪里去了，急死娘亲了唉……人们就安慰说：这丫头平时安份着咧，不会出啥岔子吧！哑巴这天天不亮就去野地里寻他宝贝女儿了，他没有喊声，手里拿着两个能敲出声响的梆子，一声声清脆的梆声穿透旷野，如树叶般急促飘起，又无声无息落下，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梆声，和啊啊的呼唤。哑巴的声音生平以来第一次如此焦急迫切与苍凉……他终于还是没能唤回女儿的身影。归来的路上，他一头跌进村里当时正挖大方田的壕沟，那条最要命的聊以生计的右膀，被齐齐跌折了。
哑巴自此不能再接缝纫活儿了。他能忍受这肉体的伤痛，却不能忍受走失女儿的心痛。女儿究竟为了什么要不辞而别呢？他一次次地用手打着哑语，问自己的女人。
女人也是一片茫然，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对不住女儿了。
直到次年麦子黄了梢儿时，巧儿才有了音讯。
她进城打零工去了，先是与人当保姆。后又经人介绍进了缝纫车间，她做的缝纫活儿很令车间主任满意，那主任问她在哪儿学的？巧儿不答。天生就会的么？主任问。巧儿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她可与主任扯一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题，唯独不能再提关于缝纫的事。再后来巧儿就嫁了那个车间主任，嫁人的事也没跟她娘说，她娘气得窝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骂了好一阵子，当然巧儿也是听不到的。直到巧儿辞去工作开了一家制衣店才回了趟娘家，巧儿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见人就说：巧儿没忘本呢，用了他爹教给的手艺，开了制衣店，钞票大把大把挣呢！
哑巴见了女儿归来，自然是喜不自禁，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女儿，两行混浊的老泪止不住滚滚落下。巧儿顾自头也不抬地擦着脚上落满浮尘的皮鞋，半天也没喊出半句爹或娘。哑巴望着女儿刻意闪躲的眼神，憋在心里好久想要问的话，无声地埋进了本就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心底。
铁蛋也已到了婚定的年龄，她娘已开始起急，见人就说：看有合适的姑娘没，给俺娃子说说！听的人自然不好意思拂了面子：中啊，这是好事嘛，娃子会捉鱼逮虾也算是能人，好姑娘赶趟儿呢！哑姆听了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可美归美，始终没人上门来提亲。
已不似以往的日子了，哑巴自跌折了胳膊，据郎中的诊断他将再不能干缝纫活儿了，那条胳膊将成为终生的残疾。家里少了进项，哑姆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腿脚也行动不便，家里的体力活儿就只能靠儿子了。巧儿平时很少回来，除非家里有不得己的事情须捎信儿才回，既便是回来也只是草草敷衍几句，生怕沾上了不该沾染的尘灰，恨不能椅子没暖热就要溜之大吉。为此哑姆曾不无痛心地骂那个不孝女，当初就该将她丢掉，丢到荒郊野地里狼吃狼嚼！
每当这时哑巴就无不爱怜地用手比划着对女人说：亲情不是债，不能追着去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孩子们爱和温暖，不能将恨挂在嘴上！
哑姆却是泪水涟涟，她问哑巴：今生娶了我，你不觉得亏么？
哑巴连连摇头：今生能娶你是我最幸福的事——不止今生，来世还要娶你！
两口子就这样用只有对方能听懂的语言，诉说着超越常人难以描述的情话。他们不祈望谁能听懂，但他们坚信院子里的花能听懂，墙外顺便路过的风能听懂，还有屋顶上的阳光能听懂……
那天巧儿被她娘唤回，母亲不无欣喜地对女儿说：终于有人肯为你兄弟说媳妇了！女儿也感意外：哦？母亲又颇有难色：只可惜那女子是个傻妞，长相也算说得过去，只是一味找吃的，吃饱喝足就傻玩……巧儿皱了皱眉头说：还能找个啥样的？只要能生儿育女就行了！哑姆不作声，半晌才说：可你爹说，儿子还是不错的，只是还没碰到能看上他的好的女子，就像当初的他，不也是总被姑娘们看不上么，后来还不是碰上了我……她独自沉浸在对往昔甜蜜的呓语里，当再抬起头来时，女儿早已没了踪影。
尽管哑巴与哑姆为儿子的婚事颇为不甘，但终究还是没有可心的女子愿意嫁来，哑姆不无遗憾地对男人说：刺猬也都说自己儿子长得光，可别人都看见分明还是长了满身的刺儿——认命吧，不能再等了！哑巴面对女人愁苦的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任由女人为儿子定下了与傻妞的婚事。按农村的规矩好事是不能多磨的，自然两厢情愿一切都应速战速决。婚礼那天，不似以往办喜事般的热闹，大家能体会到哑巴一家人心情的沉重，但该来的村人也都还是来了，大家一样欢喜地喝着喜酒，说着无关疼痒的话。
哑姆望着这对憨头憨脑只知对着傻笑却不知与客人应酬的新人，不由悲喜交集，曲尽人散后她伏在哑巴怀里：他爹，我们为儿子置下的婚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哑巴轻拍着女人的脊梁：你瞧我们的儿子都这么高兴了，我们不该再说什么的！
哑姆担心地说：可她会拖累我们儿子的！
随即却又安慰丈夫：如果上苍可怜，别再生个傻孙子，就算是我们的造化了！
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次年傻妞果真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大家细瞧，倒十足像哑巴的模样，这令村人们不得不叹道：哑巴家的确是受了祖先的庇佑！最高兴的当属哑巴，他逢人就比划着说：我有孙子了，孙子长得像我，长大了我还要教他做衣裳！
小院里仿佛充满一片生机，哑巴一家虽然再没能力请乡亲们来喝席酒，但那天哑巴与哑姆二人却对饮着喝醉了，醉得都东摇西晃了，却还在一杯一杯地喝。
作了母亲的傻妞始终是天真的孩子气，她不懂得怎么去疼孩子，终日就知道与儿子抢食吃，打打闹闹，热闹得不得了。傻妞不会做饭，饿得慌时，比儿子哭叫得都厉害。
此时哑姆的风湿病犯得厉害，躺在床上，她冲丈夫说：多留些饭在锅里，待儿子回来，也好吃现成的！铁蛋依然每日下河摸鱼捉鳖逮黄蟮，眼见入秋了，哑姆唠叨着：孙子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抵事，手里必须得有点儿积蓄！
哑巴安慰着病床上的老伴儿：一切都会好的，咱们的儿子结实着呢，上山砍柴下河捞鱼，哪天我胳膊好了，我还做缝纫，挣多多的钱！
哑姆苦笑着摇摇头：老头子，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可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着呢！
哑巴就显出一脸灿烂，那笑容比吃了蜜还要甜。
巧儿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皱着眉头站在门口，朝屋里打量许久才抬起脚来进屋。那头克朗猪见人进来忙从角落里钻出来哼哼叽叽讨吃的，巧儿没好气地上去就是一脚。傻妞与儿子为争一点儿吃的或是一件小玩意儿正闹得沸沸扬扬……巧儿禁不住埋怨母亲：不该弄这么个女人来，早知这样，干脆打光棍倒也轻省！母亲叹道：别不知足了，傻媳妇能为咱家留下一条根来，已是祖上积的厚德了！巧儿不再做声，想寻一个干净地方坐，却终于没有坐下来。半晌，哑姆才又说：傻妞怕是又怀上了，这阵子反常呢！巧儿一听急了：这家的模样儿，你是知道的，可不能再要娃子了！哑姆不做声。这时傻妞与儿子为争巧儿刚捎回的一根甘蔗闹了起来，甘蔗被儿子抢去，傻妞情急之际举起巴掌朝儿子头顶抡下来并抢回甘蔗，儿子便杀猪般地嚎哭着滚倒在地。见此情景，巧儿起身拿起甘蔗一分为二，那儿子得了甘蔗才止了哭声。
巧儿见娘无话，起身道：懒得管这摊子事！
望着女儿头也不回的身影，巧儿娘不知如何是好。哑巴拎着一条独臂去地里锄禾了，想起男人一刻也不稍闲忙碌的身影，哑母想起丈夫当初何以竟摔断了胳膊而不由痛骂起刚离去的女儿来。可骂归骂，终须有个主意才是，家里若再添张吃饭的嘴，日子可该咋过哟！可要拿掉傻妞身上那坨肉，做起来总是有些舍不得。正这么思忖着屋外又热闹起来，原来傻妞又与儿子打闹，竟失手将儿子的头打破了，儿子哭叫着说：等爸爸回来，看怎么收拾你！傻妞乍一看到儿子头上淌血本就心虚，又听儿子说要让爸爸收拾他，就吓得躲了起来。这一躲就不见了踪影，一家人四处寻找，没有。两天后傻妞才独自从地窖里钻出来——她饿坏了，早已忘了儿子头破的事情，将一锅刚蒸好的米饭吃了个精光。
哑姆说：若再有个孩子，又该怎么了得？
哑姆对儿子说：领着你的女人，去城里将孩子做了罢！
晌午的时候，铁蛋又领着女人回来了，看样子事情并不顺利。原来医生让傻妞仰躺在高高的架子床上，手术器皿开始叮当作响。傻妞一下从床上跃了下来，仿佛刚阉的狗一般地边跑边大呼小叫：杀人啦！要杀人啦……铁蛋气喘吁吁从后追来，可受了惊吓的傻妞无论怎么劝说也是不再回那个妇产科了。
哑姆叹着气说：生就生吧，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傻妞能吃能睡，肚子鼓得像个冬瓜。临盆那天，哑巴照例请来了接生婆。
巧儿耐着性子在旁陪着。她已为孩子找好了人家，一对在油田工作的夫妇许多年没有孩子，放出口风说如果能得一个儿子当重金酬谢。巧儿没让他们进村，怕人家看到孩子的母亲是个傻子会反悔，只对他们说这孩子是超生：在农村，负担太重，怕将来养不起。为了更有说服力，巧儿还特地领了侄儿对那夫妇说：瞧，这孩子的哥哥多聪明！那夫妇见了连连点头：行、行！随即拿出一沓钞票：这是给孩子父母的一点儿心意，坐月子，补补身子吧！巧儿将兄弟喊出，将那沓钞票递了过去。她见兄弟有些迟疑，便鼓起眼睛：别弄丢了，看好你家女人，别再生乱子！
铁蛋在巧儿的喝斥声里立即低眉顺眼了。
这年的冬季特别的冷且漫长，哑巴失魂落魄地从外面游荡回来。他眉毛胡子上都挂了薄薄的一层霜，裤腿也沾满了泥浆。他仿佛跑了很多路，显得极其虚弱与疲惫——他在找那个被人抱去的小孙子！他苦苦追问着与孙子下落有关的亲人，可终究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得独自漫无边际地寻找。
哑姆受不得寒气的侵袭，窝在床上望着窗外阴冷的天空发呆。他不知道这大冷的天丈夫能否经受得住，她在心里不住地喊着哑巴哑你回来吧，不管怎样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既便你将孙子寻回来，也还是再送出去的，我们不能害了孙子！
当一阵冷风被丈夫带进门时，哑姆身上的毛孔不由收缩且筋骨也跟着抖了几抖。
你们不该瞒着我，将孙子送给了别人！哑巴忧郁地站在女人床前，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妻子。
哑姆无语。
哑巴从妻子的漠然中读出了个中的原委，他更显出了满脸的痛苦：都怪我，我没能力养活小孙子，连你都跟着受罪！
哑姆啼泪：我们的能力就这样了，谁都不能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哑巴满脸的悲哀，这是娅姆第一次看到丈夫如此痛楚的神情。
一对老两口默默无语对视着，守着这个季节的霜冻，守着这个破落了的家的清贫，他们紧紧地相依相偎，洒下四行热热的泪水。
次日清晨，哑巴就再也没有起床。他无疾而终了！
全村的人都来为哑巴送葬，他们说：哑巴真是个好人哪，连死都是这么平静，也不拖累家人，只是走得早了些！
哑姆抱着丈夫的尸体直哭得伤心欲绝：我家哑巴一生虽没说过一句话，可他心里盛的东西多着呢，多着呢……
哑姆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当然这些话被人们听得似懂非懂，哑巴心里到底装有多少东西，或许只有哑姆自己知道，也或许她的儿子铁蛋能够知道！
孙子却是忙得正欢，村边的坡涯边停了辆城里人开来的小轿车。傻妞也随了儿子好奇地围在车周身晃悠，那车屁股后的排气管上还冒着热气，两人争相依在那里伸手烤那缕热气。儿子说：拽些干草烧了更暖和些！傻妞听了儿子的话忙麻溜儿地拽了些干草，儿子划着了不知何时掖在身上的火柴。
哑姆虽哭得昏天黑地被人扶着躺在床上，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唤儿子：铁蛋铁蛋，又日鬼哪儿去了，你爹刚去，不似以往了，你该照管好你的傻女人，还有那个精怪的鳖蛋娃——我这右眼总是“卜卜”跳个不停呢！
此时忽听外面人声大作，有人高喊：着火了！
哑姆心想哪儿着火了？这把老骨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既便烧到家里来，也还是没办法啊！忙又喊：铁蛋，铁蛋，去看看哪儿着火了！
哑姆唯一想不到的是那火竟是自己的傻儿媳带了孙子放的，那火漫延了荒坡，火借风势愈烧愈烈，直到被村人发现将火扑灭时，孩子下半身皮肉早已被燃着的棉裤烧成焦炭了。
哑姆看到满身潦泡的孙子时，竟一下子昏死过去。
醒来后的哑姆只剩下一双眼睛能动，她全身都不能动弹了。围观的人群看到一脸倦意的哑姆仿佛困了，眯了眼睛，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她喉间挤了出来：哑巴呢，我的哑巴，你在哪儿啊？
恍惚中，哑姆仿佛看见哑巴正微笑着向她走来,向她招着手。他依然不说话,柔软的双手舞蹈着,犹如春天里的一只蜂鸟，对着想要采的花蕊，用双翅划出的一串串优美的弧线……
哑姆的记忆便又飞回到了她与哑巴当初相遇日子：没有语言,只用心和眼神,用曾经的沧桑，即刻演绎出了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爱情！
如今他又轻轻飘来，在这绝望的时刻。他张开怀抱，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她朝着他凝视的方向，似乎看见前方有着一片繁花似锦的开阔地，还有一座古香古色的木板房。他对她默默颔首：我已在那个世界为我们寻好了归宿，这里就是我们将来的去处——来这里的人都不说话，但只要心里有爱，既便无声，院子里的花能听得懂，墙外顺便路过的风能听懂，还有屋顶上的阳光，都能听懂……
哑姆愧疚地对丈夫说：我没照看好我们的孙子……
哑巴忙用目光止住妻子：我们的孙子有出息呢，他失去了双腿，是要经过一段常人无法承受的磨难，可他有一双手，一双知道感恩的手，他将是一个诗人——一个讴歌真爱的诗人！
哑巴胸有成竹，他仿佛已看到了孙子的未来。
哑姆笑了，她就这么满脸笑容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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