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夜晚降临时,我就有自杀的冲动。
我爸爸小时候告诉我,天才都想自杀。
比如海明威、川端康成、三毛……我爸爸是三十五岁那年自杀的,那年他疯狂地迷恋诗歌,和海子一样迷恋,于是他们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去了。几乎是在同一天,他和海子,一个卧轨,一个服毒。
诗歌报整版在报道这些诗人们,那时我刚刚十岁,一九八九年,我不过十岁。
但我觉得人生那样渺茫,看不到出路。
我的母亲在三个月后和一个温州商人私奔,我怀疑他们之前就有私情,所以,我爸爸会自杀,当然这样说就低估了诗歌的力量。
于是我跟着奶奶在胡同里长大,相依为命,接受着人们的怜爱,即使这样,我心里没有那么多同情和爱,我有的更多的是冷漠。
我喜欢猫。平说男人不能喜欢猫,猫太妩媚。可我真的喜欢猫,最多的时候我养过十几只猫,当然,我也喜欢猫一样的女人,十六岁时,我迷恋上从北京来的说唱大鼓的女人,京韵大鼓,味道十足。她长长的大卷发披下来,两只眼睛又细又长,真和猫一样,她二十二岁,穿着酒红色高跟鞋,叨一根烟在厕所门口抽烟,为了看她,每天我早起半个小时,如厕时间与她一样。
原来我很好色。
我奶奶说男人好色不叫毛病,我爷爷我爸爸全好色,他们娶的女人都绝色倾城,这么说的意思奶奶有些自夸。不过,奶奶在老太太中的确好看,而且与别的老太太风格迥异。她从不和她们扎堆聊天,而是翻着从前的老画报看,然后迷恋三十年代旧上海,我忘记说了,我奶奶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一个老小姐,被爷爷拐了来,说的好听是爱情,不好听就是私奔。
私奔是个美好的动词,那时我整天渴望和说大鼓的女人私奔,哪怕一夜。她太丰满了,走路时乳房一动一动的,非常带劲,那时我不知道性感这个词,但的确,她是性感的,以至于我做了春梦,从此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学会了手淫。
这是件更加美好的事情。
我的同学马晓军也手淫,我们交流过经验,我总以为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但马晓军说,操,找不着女人,就自己来吧。
那时我们只有十六岁,初中快毕业了,学习是下三滥,成天研究班里哪个女生漂亮。不,我不喜欢那些女生,她们是没有长开的小柴禾妞,和现在流行的章子怡一样,章子怡再红我也不喜欢,我喜欢巩俐,那是大气的女人,说大鼓的女人就大气,虽然脸有点天宽地阔,可我喜欢她。
我偷了奶奶的钱,然后买了一支五块钱的口红送给她。
她是隔壁王帅带来的女人,住不多长时间就要走的,看到我她招着手,小弟,过来玩。
屋里充满了脂粉气,我递给她口红,她看到后,妖媚地笑着。声音暧昧地在空气中传播着,我的浑身发着紧,好像冷得不行,她笑起来真像个妖精。这么点的小屁孩就知道追女人了,说着,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浑身打起摆子来,她牵着我的手到了里屋,是张床,上面摊着被子褥子。
我感觉底下涨得不行,好像要找一个出口,她拉了我,然后指引着我,我的第一次,就在一分钟之内完成了,我瘫倒在她身上,还在打着摆子。
真是个童男子。她说。
以后很多年我在女人身上快活凶猛,可是我总忘记不了在她身上的尴尬。我总想再次遇到她,让她知道我有多厉害,可在二00五年我遇到她时,她下了岗,自己开了一个小饭店,她胖得和猪一样,正在炸油饼,我远远地看着,突然很哽咽,那是我出差去北京的一个偶遇,她根本没有看出我来,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有几百万资产的老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如果我们上床,我还会不行。我这么认为。
二
午夜一点我点了一支烟,然后我用百度搜索自己、朋友和陌生人的名字,这是我常常喜欢做的事情。
我很寂寞,不,不,我不缺少钱和女人。我开了一个钢管厂,雇用马晓军给我做经理,我隔三差五就有女人睡觉,但我还是寂寞,寂寞是一只只虫子,与春夜无关,与女人无关,我明白我爸爸说得对,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高中毕业后我没去上大学,一是上不起,二是我奶奶又病又老我得养活她,我学会了赌博,用自己的聪明开始算计那些猪脑子一样的人。我发现我简直就是天才,三年之后我发了家。从前只有赌博败家的,但的确我赌博发了家,赢了钱我从来不乱花,那是我最初的原始积累。一九九九年,我有了十万块钱,然后我投资了一个玻璃店,后来,我搞成了十个连锁店,几乎整个华北地区全用我的玻璃了。后来,我又开了钢管厂,马晓军找到了我,他刚从监狱放出来,没有人要他,他犯过抢劫罪,他抽着烟说,陈林,你说我们是哥们吗?你救哥们一次,下一辈子我当牛做马回报你。
我收留了马晓军,他死心塌地给我干,我在财务上根本不避讳他,这让他感激涕零,他娶了最漂亮的媳妇,住上了别墅,过起了幸福安宁的日子。
只有我还是独身,马晓军问过我是不是还想着李小红?李小红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我摇了摇头说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现在到处是美女,哪个不比李小红漂亮?不,我不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喜欢风情的女人。比如杜拉斯、陆小曼,我一直觉得陆小曼是风流才女旷世佳人,林徽因跟她不是一个档次,林徽因活得太隐忍,看看陆小曼有多么曼妙。
我喜欢曼妙这个词。杜一妍就很曼妙。
我们相逢在一个酒场上,她很能喝,喝之后飞起红云,她真瘦,锁骨支出来,两只眼睛显得更大,空洞地笑着。我们看着彼岸,无岸可渡。那时,她是毛老黑的马子。
毛老黑是这个城市中的黑社会老大,和市长称兄道弟,我不知杜一妍为什么跟了他,因为从杜一妍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暧昧得流光溢彩的故事和衣香鬓影里的红粉佳人,当然,还有繁华落尽的沧海桑田。
我们常常会在一起喝酒,我们支离破碎地躺倒在一张床上,各怀鬼胎。我总想用爱情打动她,也打动自己,结果我发现,我们彼此都很绝望,我们根本不相信爱情这个东西了。
就如同我的名字。陈林,它在网上堂而皇之地作为教授、企业家和通缉犯存在。显然,他们并非是我。可是,难道他们就不是我存在这世界上的另一种方式?
我发现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孤独,谁都不能拯救我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与一切无关,比如爱情,比如金钱地位。那是更靠近灵魂的事情,那是更致命的一种追讨方式,在二十五岁之前,我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认为没有比活着更快意的事情,但这些过去之后,我仍然感觉孤单。
马晓军说我是有钱撑的。
不不,即使没有钱,我一样会这样孤单。
我学会了抽烟,杜一妍说我抽烟的姿势真是性感。有一点似梁朝伟,那个眼神忧郁的男子。我看过《春光乍泄》后更感觉悲伤,那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相遇,二00二年的时候,我遇到海。
海是一个中学教师,他教历史,有着清秀的眼睛,他极瘦,瘦到以为衣服会穿在他的身上飘起来。我们是偶然认识的,之后,他常常会到我的别墅里来,来了,我们一起吸烟,一起讲很多话,然后并肩躺下。
我不是gay。但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这和男人女人无关,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靠近。
我想给他一些钱,他单位要集资盖房,他拒绝了,笑着说,不用。
不久,他一个人骑车去周游全国了,我把钱打到他的卡里,他说过要一个人去西藏的,说那里最接近天堂。
但他没有回来,在去西藏的途中他出了车祸,然后永远地倒下了。
从此我更加孤单。没有人再和我一起谈星相看《时间简史》了,没有谁再知道宇宙究竟有多么寂寞而空洞了,我爸爸说得对,天才一般很短命的。
二00五年,我二十七岁,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自杀。
三
午夜两点。开始下雨了,我打开QQ想找个人说一些话。比如木棉,雪雪,冷棉花,水草姐姐、芙蓉妹妹。但她们都不在。
她们可能都睡了。醒着的只有我,我是个夜游魂,常常会在夜里游荡,我去了几个网站,在BBS上灌了点水,然后我打开音响,听恩雅的歌声,这歌声如此清澈,让我突然感觉平静了下来。
开始写诗是一年前,我写了诗贴在网上,给他们说我的诗歌、我的爱情、我的忧伤、还有我的堕落。
有人说,你怎么堕落?快教教我们。
堕落是人的天性,谁不渴望堕落呢,如果天使允许堕落,她也是要堕落的。
我一个晚上睡过三个女人。结果筋疲力尽之后我发现四个字:索然无味。
我也曾一次喝过两瓶人头马,沉沉睡去,内心里翻江倒海,去吐的时候马晓军说,陈林,你到底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你会这么绝望?
为什么会这么绝望?我说不清。
杜一妍来和我告别,毛老黑出事了,他贩毒败露了,于是杜一妍远去新加坡,继续做一个男人的小老婆。我有心留下她来,但却感觉到无能无力。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会更孤单的。我们彼此吸引,却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就像我知道安安适合我,但我却不爱她一样。
安安是来我们公司上班的大学生,婷婷玉立,和一棵小白杨一样,穿着背带裤和白衬衣,我第一次去公司时她就迷恋上了我,然后,每天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个固执的女孩子,刚刚二十一岁,认定自己的爱情就会去死追活追。
我笑着说,可你不适合我。我不会喜欢你的,相比较杜一妍而言,安安单薄得似一张纸,她的单纯是写在脸上的,她很着急地跟我说,我不是那么简单的女孩子,我谈过两次恋爱了呢,而且,我的初吻都没有了。
我笑了,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安安,你应该去爱一个好男人,不应该是我。
可我觉得你好,就觉得你好。
她真固执,我喜欢喝酒,她便去学习喝酒,我喜欢听恩雅,她买了恩雅所有的带子送我,我喜欢喝苦丁茶,她就送我好多苦丁茶。
马晓军说,真是个好女孩,你应该娶了她。
我摇了摇头,娶了她,我就害了她。我不能害她。
她天天缠着我,要我抱她,我骂她不要脸,她的脸很红,然后眼泪掉下来,我再去哄她,她就开心地笑了,世间的快乐这么容易就得到,可我厌倦。
我宁愿一个人孤单。
为了躲避安安我一个人去了泰国,我想在普吉岛上呆上几天。看看人妖,在海边散散步,总之,我喜欢清静。
泰国的寺庙更吸引我,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觉人世很空茫。奶奶死了之后,我就感觉人生的长和短其实没有什么必要,爸爸死得太晚了,他三十五岁才选择了逃离。
我去看了那些真人秀,面无表情的人在做爱,一男一女,巨大的生殖器,女人的眼神那么空荡荡,好像插入她身体的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这世界是多么孤单。
我来到街上,有人妖冲我摆手,我赠他一只烟,很浓烈的555,我们坐在红灯区抽烟,一支,又一支,没完没了。我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巨大的乳房在我眼前晃动,毫无羞耻感可言,我在那乳沟间放了一千泰铢,然后在夜色中离去。
孤单的感觉让我窒息。
到处都一样。
在所有的夜晚,我都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游走,我对这个世界有些失望。
杜一妍嫁走了,马晓军生了个胖儿子,安安辞职了,我得了抑郁症,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四
凌晨四点,我依然清醒。我无法忍受两只老鼠在我的电脑桌下大摇大摆地恋爱。它们好像是说着什么,我看到它们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因为人类一般会在早晨四点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中。
不,我没有。
我一直这样清醒着。
它们在交头接耳,我不知老鼠从何而来,我下了床,没有开灯,它们躲避了起来,我去冰箱,拿了点面包给它们,它们是不是饿了呢?
我重新躺下,努力想入睡,结果发现是徒劳的。
四点半,我吃了第一片安定。
十分钟后,我又吃了两片。
五点,我仍然清醒,于是我吃了第四片第五片第六片,我想,只要我不睡觉,我就依然吃下去,我奶奶说这个人做事比较固执,和我爸爸一样。
五点十分,我再吃了五片。我太心急了,总也睡不着。我想趁天亮之前睡着,外面在下雨,我有点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睡着。
五点二十,我又吃了十片。
我不停地吃着,越吃越着急。
可我仍然很清醒,快六点的时候,我把一瓶子吃完了,我有点想吐,我这才想起来,我一个晚上没有吃东西,昨天晚上我哪里也没去,我坐在电脑前听恩雅了。
我想去冰箱取点面包吃,可发现我已经把它们给了老鼠,即使没有老鼠,我也不能动了。
我终于有了困意。
真好,我叹息了一声,感觉自己浑身正在变轻变软,我梦到我奶奶我爸爸,还有我妖艳的妈。当然,还有说大鼓的女人和杜一妍、安安、马晓军,她们轮番在我脑海里晃动着,最后,模糊不清。
我真累,我要睡了。
天亮了,请不要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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