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不大。也不是铁的。能有木头大门也算是很不错了。战后,一切有待于恢复重建。这所乡村中学,在这富庶的关中地区算得上条件比较好的学校……
他走进大门时,脑子里便产生了上面文字所述的印象。他是从秦岭山脉南面的大巴山深处的巴中地区来的。他是巴中地区公安局的,名字叫胡开。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他到成都去开省劳模表彰大会,意外地发现了潜藏多年的前国民党部队的团长张能。前团长张能居然也是来开劳模大会的,他是个赶大车的劳模,因为赶大车赶出了“卫星”,便忧心忡忡地当了劳模,又忧心忡忡地来到省城。胡开一眼就认出了张能。胡开做地下工作时,就认识张能。1949年夏天,张能率领部队撤退到绵阳一带,把部队解散了,他叫大家各走各的路,回家也好,逃亡也好,投降也好,随便,然后他便把军装一脱,逃进了大巴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一字不识的山民,以当赶车的把式为生。一旦露出马脚,隐藏生涯也就结束了。胡开与当地公安局配合,抓捕了张能。没有料到的是,张能居然从看守所越狱逃跑了。他毕竟当过前国民党部队的团长,有不容低估的反关押能力。胡开请缨,承担起了搜捕张能的任务。经过调查,胡开得知张能的妻子依旧留在大陆,在黄土高原上的某个中学当教师。这所学校便是张能的妻子执教的学校。胡开在校园中间的大道上走着。大道两边有树,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距离有半丈左右。树木的长势异常茂盛,看那样子,最起码有十多年的树龄了。
校长热情地接待了胡开。当胡开拿出盖有血红公章的介绍信,校长的脸变得煞白,当他看了介绍信后,脸色一下子活泛了,有了血色。他与来者再次握手,声调变得异常兴奋,有了底气。他立即给来客沏茶,把茶杯双手捧给胡开,同时就提供开了前团长妻子卫蓉蓉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她会是个‘反属’,只知道她曾与当兵的有过瓜葛……没有想到,没想到……这是我的警惕性不高,应该作自我批评……自我批评……”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张能逃跑后,极有可能会来投奔她,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
根据校长的介绍,前团长妻子卫蓉蓉依旧是独自一个人居住,她的宿舍里丝毫不见第二个人影出现。胡开作出判断,认为张能尚未来到这所学校,但只要耐心等待,他迟早会自投罗网的。等了几天之后,猎物依旧杳然,胡开便坐不住了,他决定改变策略。在等待的这几天里,他是以校长的亲戚身份出现在校园里的。在食堂吃饭时,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卫蓉蓉。第一次吃饭时,是校长暗示他,那个刚刚走进门来的修长身材的女子就是卫蓉蓉。他没有多看。他只稍稍瞄了一眼,但她的美丽确实惊心动魄,使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吃过午饭时,他便叫校长给他介绍了卫蓉蓉。卫蓉蓉清澈的眼睛盯着胡开,她的眼睛毛茸茸的,一双大大的毛眼眼实在是太过于撩人了,他心里由不得发毛。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有些愤恨起自己来,所以也就没有与卫蓉蓉多作交谈。
又是吃饭时间,胡开与校长一起到食堂吃饭,再一次与卫蓉蓉相遇。吃饭时间,学校里的老师似乎谁都避不开谁,要想找谁,这个时候到食堂来,保准逮个正着。胡开对卫蓉蓉打了个招呼。卫蓉蓉总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两个人的事情等着她一个干似的。其他教师大体上都在食堂里吃饭,而她属于那零星几个把饭端回宿舍吃的女性之一。胡开与校长坐在一起,迅速吃完饭后,说他先走啦。他出了食堂门,朝教师宿舍方向走。他知道教师宿舍门上都钉有名牌:木头做的牌子上写有老师的姓名。他找到了卫蓉蓉的宿舍。他发现屋门紧闭,正要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吃饭的吧嗒声。他有些意外。一个女性怎么会发出如此大的吃饭声?也许正是因为吃相不好,她才回到无人处独自吃饭?巨大的吧嗒声迅速消失了,他只听到了一两声,就再没有那样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他想或许是卫蓉蓉觉察到了屋外有人,就马上改为细嚼慢咽了。他敲响了木门。门板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是卫蓉蓉的声音,她不但身材修长,而且声音也异常醇美,听她的声音,跟喝美酒几乎没有两样,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他走了进去。他顺手把房门还原到原来的位置。房门闭上了,室内笼罩在暗影中。室内的物件淹没在蒙眬的昏暗里,仿佛是在深水下的龙宫里。卫蓉蓉站了起来,她的修长的身材在光影中显得更加美丽了。她的巨大的毛眼眼儿在她的如花脸庞上闪动。她嘴唇启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呈半月状向上微启,笑容中的牙齿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她说:
“胡同志,……您?”
她的毛眼眼看了胡开一下,走到门后,把房门拉开了。
“光线太暗,屋子里太黑。”她解释说。
胡开心想你方才怎么不嫌房子里黑呢?他正这样想着时,卫蓉蓉紧接着又把房门关上了,但不是完全关严实,而是稍稍露出了一点儿缝。房间重新陷入暗影里,门缝里射进来的那一束光黄亮黄亮的。有了这一束光,房间里明显亮了起来。他没有解释此行为何,他走到桌子边,看见了那碗刚刚从学校食堂端回来的饭食。米饭与炒菜盛在一起,饭碗里米饭的一角已经消失了。他坐到了桌旁的板凳上。卫蓉蓉回转身来,坐到床沿上。床沿边上吊下长长的被单,把床底下遮蔽住了。一个人钻到那下面躲藏起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胡开想张能不会蠢笨到如此程度的,那薄薄的床单是连一条狗的命都救不了的。
胡开走出房间时,卫蓉蓉没有起身送他。她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考虑到他是不速之客,而且人家又是个独身女性,她的举动可以理解。他把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关得很严,连可以透进去一束光的缝隙都没有留,他能想象女主人淹没在暗影中的情景。他听到了一声喘息,不是人的,而是狗的喘息声。胡开不用向四处眺望,他准确地判断出喘息声是从卫蓉蓉的房间传出来的。那喘息声好像一下子被什么厚棉物捂住了,但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听得到。胡开回身推开了房门。瀑布似的光陡然涌入房间,好像暴雨时分的闪电把卫蓉蓉和一条狗定格在镜头下。卫蓉蓉手持一条厚厚的毛巾,紧紧捂到狗嘴上,由于强烈光线的强烈刺激,她突然把手松开了,狗的喘息声终于喘了出来。那狗浑身雪白,白得近似于无色,若不是意识到那儿有一条狗,猛然之间你会看不见它的。它白得太过于纯净了,以至于可以与无色透明的空气相混淆。
卫蓉蓉站了起来,脸通红通红,她说:“我怕别人知道我养狗……”
白狗消失到了床铺底下,床单把它掩藏到里面了。
胡开坐在校长的宿舍里,沉思着。校长也代课,他代的是政治课。乡村中学里只有这种宿舍,教师与校长的住宿条件没有丝毫的区别,校长的宿舍与卫蓉蓉的宿舍结构一模一样,同样的空间,同样的面积,连床铺与桌子的摆法都几乎一致。
卫蓉蓉养狗这件事校长连影儿都不知道,其他教师知不知道,校长说他了解一下再汇报给他。不过这种调查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养狗并没有触犯什么,从来也没有规定教师或者女教师不许养狗。这事情只是有些蹊跷罢了。那狗是哪儿来的?不像是人间的狗,太白了,白得似乎已经成仙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教师们纷纷朝教师食堂走。中学生们没有灶,他们只有到开水房打开水的权利。他们的布包里盛装着三天的蒸馍,用开水泡馍,就着玻璃瓶子的腌菜——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胡开站在教师食堂门口旁边的台阶上,朝老师宿舍方向望着。他只能望见卫蓉蓉所住房间的那排房子的转角。从那墙角后突然蹿出来一条狗。雪白的狗。白狗。近似于无色的白狗。随后,卫蓉蓉那修长美丽的身影便置于墙角东边的空旷地带了。看来,她是要带着狗到食堂吃饭来了。她手里拿着盛饭的饭盒。狗和卫蓉蓉的出现,招来了许多学生和教师,卫蓉蓉从他们身边走过,对于他们的审视目光没有理睬。白狗从容不迫地走在女主人前头,对于陌生人没有表示出点滴的惊慌。它没有吠叫,也没有摇尾巴。它表现得像是个训练有素的绅士,对于小地方像乡村中学这样的场合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架势。
卫蓉蓉和狗走到了胡开面前,她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对白狗说:
“站在这儿。”
白狗站到了门边台阶上,与胡开只有一步之遥。胡开没有动,他看着卫蓉蓉。卫蓉蓉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食堂门。胡开盯着狗看。那狗也看他。它的目光清澈如水,充满的灵性令人心惊。他突然觉得它像是一个人。它不但是仙,还是人。或者说它成仙后会变成人。
食堂里面正在吃饭的教师也都出来观看这条白狗。当他们的目光与白狗接触的瞬间,没有一个人不畏缩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难以觉察地颤抖一下。这时候,卫蓉蓉打好了饭,端着饭盒出来了。白狗看了她一眼,真像是人那样望她,目光里浸透了情感。虽然尽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但还是被胡开的眼睛捕捉到了。校长紧跟卫蓉蓉走出门来,夸张地大声说道:
“呀呵呵,这么漂亮的白狗!白得这样美!卫老师,你可是‘金屋藏娇’啊!你什么时候养的?大家都不知道哇。嘻嘻……”
卫蓉蓉与白狗消失在屋角那边去了,胡开依旧站在台阶上望着。他思考着刚刚发生过的卫蓉蓉的举动。难道是因为白狗被他发现了,于是她便公开了养狗的秘密,还是以如此张扬的形式公开的,这没有什么可怀疑之处。她刚才叫白狗“站”在这儿,这个“站”用得极富有人性。她怎么不叫它卧呢?呆呢?似乎也分析不出异常的疑点。顺口说出的,叫谁保证用词的准确无误?
“表弟,吃饭吧。”校长说。
胡开来到这所乡村中学的这几天,一直以校长的表弟这个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似乎也没有遭到教师们的怀疑。一个当表弟的人在校长任教的学校呆一些日子,不会有什么人盘根究底的,如果什么人是做公安工作的,这就会引起他的注意,而胡开本身却恰恰是干的这个工作。这对于胡开来说形成了一个矛盾的悖论……他一边吃饭,脑子里一边泛滥出这样的想法,他觉得挺无聊的,他警告自己还是多想想卫蓉蓉和她的白狗的事吧。
黄昏时分,胡开来到学校围墙东面的庄稼地里观察,遇见两只叫春的猫。他站在一棵老槐树的背后,定定地盯着那两只猫。猫的叫声实在难听,像是哭叫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他盯着猫看,但看不见猫是如何叫的,猛然之间还以为是别处的猫在叫,他四处巡视,除了这两只猫外,再没有丝毫猫的影子。一只猫是白夹黄,一只猫是灰色的,但灰色里夹杂着一些其他说不清的颜色。白猫与灰猫相距不到两尺远,相互对视着,猫的叫声一声接一声传进耳朵,听得人直想揍它一顿。胡开双手使劲拍了几下,巨大的拍打声使那只白猫哆嗦了一下,但它并没有跑,而灰猫竟然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两只猫对视着,一副要把对方吞吃的架势,目光里充满仇恨和欲望。白猫躺倒在地,打起滚来,由于它翻倒过来了身子,把嘴暴露在了胡开的视野下,他终于捕捉到了它发出叫声的嘴。它的如此难听的叫春声就是这样从它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胡开又站了一会,没有见到这两只猫靠近一点儿,它们的身体一时半会还纠缠不到一块儿去,他感到扫兴,便朝南走了。猫与猫交配的动作,胡开以前没有见到过,他本来有心随便看看,但它们迟迟不进行,这叫他的耐心受到极大的挫折。
初夏的、深深的麦子,埋住了胡开的小腿,他不得不从麦田里趟过。农民把麦子种得紧挨围墙跟,没有留下丝毫行走的空间。这儿本来就不是路,哪个农民也不会专门为了他的到来而把小麦播种得稀疏一些,好让他下脚。胡开越过了围墙的东南角,顺着麦田向西趟。在西南角上,他一眼发现了一只灰色布鞋。肯定还有另外一只。他转过西南角,朝北趟了没有几步,果然就找到第二只灰色布鞋。鞋不是破鞋,虽然旧了,但不是破旧,没有破烂,还能穿,一般农民是舍不得把它扔掉的。他站下来,想了想。围墙里面是学校里厕所所在的位置。教师厕所和学生厕所都在这个位置,靠近围墙西南角是学生厕所,分为男女生两个厕所,教师厕所距离这儿有两三丈远。
夜晚,校长宿舍里点起了煤油灯。高高的玻璃罩子往火苗上一扣,光亮从玻璃里面照射出来,把房间照亮了。罩上玻璃罩后,火苗的亮度是灯芯本身发出的亮度的几倍。校长在伏案工作。胡开走到校长身后,校长没有觉察,继续在学生作业本上写写画画。他是个敬业称职的校长。胡开不得不问他一个问题,便犹犹豫豫地打断了校长的工作。
“女教师与男教师共用一个厕所?”
校长抬起头来。
“什么?……哦,共用……哪儿会呢?那是男教师们专用的厕所。”
“啊,我明白了,女教师与女生们共用一个厕所。”
“有了新发现?”
胡开没有回答校长的话。
“和你住一个房间,确实影响你的教学工作,……但这样才更像是你的‘表弟’。”
“要么给你另腾个房间……”
“不必要。决不能,要记住我是你的‘表弟’,怎么能搞特殊化?艰苦一点,没有关系,工作第一。”
门外传来了报告声。校长立马说道:
“请进!”
进来的这个高个子男生是初二甲班的班长张朝阳。他的一双清澈的眼睛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又看了看胡开和校长。校长说:
“有啥情况?”
“卫……拎着一包东西出了校门。”
“怎么没跟踪她?”校长说。
“我赶快来报告,分不出身……”学生班长说。
胡开笑了。
“你干得好。”
他拍了拍学生班长的肩膀。校长也笑了。
胡开以前搞过多年的地下工作,现在干的依旧是刑侦,对于跟踪像卫蓉蓉这样的乡村中学的教师,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根据探子的报告,他向东轻步奔跑了没有多久,就发现了卫蓉蓉的背影。他把自己深深地掩藏到障碍物后面,使脚步几乎不发出一点一滴声响。卫蓉蓉虽然做过团长太太,但她的丈夫肯定没有向她传授丝毫的做秘密工作的经验,她居然连一次头都没有回,只管往前走。夜色越来越深了,但她的美丽的身体似乎是个发光体,在胡开的视野里,她仿佛是一盏引路的明灯。
土路柔软的土质,特别适合于这样的跟踪行动。它往下沉,弯到了一个巨大的坳里。砖瓦的土坯在暗影显现出蒙眬的轮廓。沟坳的北边是座砖瓦窑的剪影。它高高地与北边的天壁黏合在一起,好像是画到天壁上的一幅画。卫蓉蓉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巧和迅速,她只顾一个劲地往东急走。她几乎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只管到达目的地,不管到达目的地后的成与败。哪怕在目的地里有一头狮子大开口等着把她吞下去,她也不会停止前进。这是个美丽的傻娘们,她的身体一定很美,她的那个东西一定非同寻常……白狗呢?她为何不带它出来?把它独自留在房间,它会不会跑掉?它真是一个特别听话和懂人性的狗?一条快要变成人的狗?人狗?
爬上深坳东边的坡地,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子。卫蓉蓉依旧没有放慢脚步,她快步急走,村路两旁的树木和房屋从她身边不断地倒退,消失,出现新的房屋和树木。道路上时不时会有村人冒出,她的行动也就显得平常起来,便具有了隐蔽性。胡开感到他可以不用像方才那样在无人的旷野小路上那样谨慎了,村人的身影扰乱了卫蓉蓉的警惕性,也给予他以绝妙的掩护。这真是一个大村落,胡开估计有上千口村民,几百个家庭。树木渐渐稀疏了,房屋的密度也大大地降低。村子里的人大多选择居住在西边,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东面的风水不好?乡村里对于风水的迷信是根深蒂固的,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容反驳。
村路呈上坡状,通到了一个土岗上面。卫蓉蓉爬上了岗顶,突然之间,胡开眼睛里的她像是一株绮丽的女树,长在岗顶上的肥沃壤土里,她似乎与山岗结合成了一体,成了岗峰女神。她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到土岗的那面。从岗背面升起的黑夜,把她融化了。胡开急步飞跃,像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驰骋向山岗。土岗顶上没有一棵树,连草都没有长,是座秃岗。这没有关系,胡开立即匍匐在地,把自己变成了夜间出没灵敏的野兽,即使被卫蓉蓉发现,她也会以为是只狐狸,前往村庄偷吃农民饲养的鸡雏。
虽然在土岗上爬行,但胡开还是清楚地掌握了卫蓉蓉的行踪。他飞行一般爬下岗后的斜坡,路两边的植物重新繁茂起来,障碍物增多,他有了隐蔽的去处。这样的地理环境有利有弊,掩护了追踪者的同时也给予猎物以掩蔽,胡开一时几乎失去了目标。他猫着腰,脚尖与青草的接触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急速前进,寻找着目标。两百米开外,土路呈急骤的下坡状,他抬起头颅,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巨大的、深广的沟壑。看不见沟壑的底部。沟壑对岸是黑魆魆的山塬。塬上黑影浓重的地方是树林和房屋密集地区,那一定是村庄的所在。卫蓉蓉的身影不知消失到了哪里。胡开的大脑来不及思索,一切只有凭本能决定。他继续猫下身躯,把自己装扮成一只夜间的动物。他的这一行动是正确而有效的。他没有爬行多远,就瞄见了猎物。猎物站立了起来,显现出卫蓉蓉的美丽身材。……卫蓉蓉在暗黑的植物间趟行着,渐渐靠近了大路。胡开抵制住了原始的欲望,重新把自己回归到社会人的位置上,他意识到他是侦察员,是专门来抓逃犯的,他扮演成乡村中学校长的“表弟”,在学校里逗留了如此多的日子,目的只有一个:完成自己请缨的抓捕任务。他钻进了植物丛中。一股强烈的气味袭击了他的嗅觉,又辣又臭,充满刺激性,他是农民的儿子,凭着他对农作物的记忆,他明白他钻进的这片长满植物的土地原来种植的是洋芋。城里人把它叫土豆,可他无法习惯,无法把从泥土里刨挖出来的洋芋与豆子之类的东西联系起来。一个是那么肮脏,泥水满身;一个是如此干净,晶莹剔透,美如童话。
走出洋芋地的卫蓉蓉已经是两手空空,卸掉了揪心的负担,一身轻松地走着,步子慢了,不再急了、慌了,倒有几分散步的悠闲。胡开透过洋芋肥壮的叶茎,盯着她的后影。……他的目光捕获的美丽,传进他的大脑,使他的耳根深处疼痛,散射周身。那是美的疼痛,美的病症。他闭上眼睛,拒绝诱惑。此夜的目的不是抓捕卫蓉蓉,叫她自己回去吧,用不着惊动她。
校长还在伏案批改学生作业。
胡开把从洋芋地畔的坡沟里刨出来的布包打开,从里面拉出了两件衣服。这是一套国民党军官服:上衣和裤子。胡开把布包撑开,借着煤油灯的亮光往里望着,里面黑黢黢的,已经空了,但他还不甘心似地又伸手进去抓了抓。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他的眼睛以前没有欺骗过他,以后也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把空布袋扔到衣服的旁边,它们一溜摆在校长的床铺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引起了校长的注意。校长把身子转向床铺,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神色。
“有成绩!”他赞赏地说道。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完全可以是因为对丈夫的回归不抱希望,才这样的。”
校长一脸的疑问。
“我寻找的是一身破烂的衣服,农民的衣服,赶大车车夫的衣服。”
“噢,你是说她的丈夫还没有出现?”
“你想想,她埋掉的是她丈夫多年前留在她这儿的衣服……但卫蓉蓉为什么偏偏今天夜里这样干呢?她早不埋晚不埋?”
“她的行动本身无法为她自己开脱。学生班长还报告了一个情况,也许你会感兴趣。”
“快说吧,我的校长‘表哥’,还卖什么关子?”
大约凌晨四点钟,胡开准时醒来,看了看手表。连头发丝那样大的偏差都没有,时针、分针和秒针——三针重叠成了一条线。胡开对自己非常满意,他的大脑比时钟还要管用。校长在东边的床铺上打着呼噜,不是太大,轻微轻微的,不影响同宿者的睡眠。他睡的这张床是他来到后校长新支的。一张床板,两条板凳,一条褥子,一条床单,一床被子,……校长还把他的枕头给了他,他自己把几本课本一摞,就把自己的头支起来了。蒙眬的夜色笼罩着房间,他迅速地穿好了衣服。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夹带着冰凉的刺激涌进屋子,他感到异常舒适。初夏凌晨的气息浸沐着胡开的整个身心。他把几件事作了联合性的思考,再一次确定他的推理无误。学校围墙东南角麦子地里的破布鞋;卫蓉蓉的惊慌失措——她到沟壑边埋掉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学生班长的报告更为重要——校长告诉他,他跟踪卫蓉蓉走了以后,学生班长向他报告说大约半个月前,有个同学深夜到茅房去,看见有个影子从厕所里翻越了出去,那同学说辨别不出是人影,还是什么野兽,因为速度太快,根本无法作出判断,它就消失得跟空气一模一样了。疑点是那影子为什么是朝围墙外翻,而不是向里面。胡开突然醍醐灌顶,下结论道:那影子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而是在这座校园里居住了一两天或者更长的时间了,它是出去观察情况……
胡开来到卫蓉蓉所住的教师宿舍背后的窗下时,已经凌晨四点半了。这个时候是阴暗之物最盛之时,阳气严重不足,阴气旺盛,生命力弱的病人往往在这个时辰走向死亡。卫蓉蓉的房子坟墓一样沉静。树叶也失去了摆动的能力,好像变成了一只只静听天籁的耳朵。整个的夜晚,整个的天空和大地都哑默了,耳朵变成了天地间凶残的唯一杀手。它捕捉到了舌头舔舐眼睛所发出的微音。那被舔的是只毛茸茸的大眼睛,它与另外一只同样大的毛眼眼同样美丽。舌头上的毛刺是看不见的,是柔软的,温柔的,充满性感抚慰,……胡开的耳朵捕捉到了它的新动向。它滑开毛眼眼,舔舐着眼睛下面的脸蛋,滑向了那蟠桃大口的肥厚嘴唇。她虽然个子修长,感觉中有些瘦削,但她的嘴唇却异常的丰腴,饱含性感和欲望,这与她的肥阔的臀部相映生辉。舌头越过了嘴唇的高原,滑进红色深谷,熟睡在里面的那条母龙苏醒过来,它们扭曲,翻转,相互挤压,吮吸生命的珍贵浪潮,……耳朵捕捉到了潮汐的涌现流淌的声响,那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树上的千万只耳朵动了起来,它们为它们捕捉到了信息而兴奋……
东方透明的潮汐涌上了天际。
胡开迅速奔跑,奋力跃起,蹬开窗户的同时,跳进了房间。他跳进房间的同时,黎明潮水袭泻进来,照亮了床铺上正在滚动的形体。雪白的形体。两个。
卫蓉蓉抱住丈夫张能的尸体,无声地流泪,她内心里的哭泣伤天悲地,把整个宇宙都搅动了。她尽力压抑着,不使哭声传到人间。
这是学校操场南边的边缘地带。从操场边缘到西边围墙是一片洋芋地。洋芋的叶茎茂密繁盛,被踩烂的叶茎散发出刺鼻的辣尿气息,与从卫蓉蓉丈夫身体里流淌出的鲜血气味混合到一起,改变了这个黎明。它不再清新,不再醒神。它致头脑昏胀、发热。早起的教师和学生围到一旁,或惊讶或冷漠地观看着。
校长也来了。胡开向围观者讲解着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解着他是如何识破张能从成都监牢逃跑后来到他妻子这里变成白狗的……他把白狗拖到操场边缘地带,只用了他妈的十秒钟,他简直跟飞行一样,把白狗拖到洋芋地边后,他掏出手枪,朝白狗一阵猛射,白狗在死亡的痉挛中,变回成了团长张能……变回成了人,人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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