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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桂花离开工厂的那天早晨，小老板刚刚进入梦乡。秦桂花手里捏着辞职申请，背着两岁的小儿子向小老板的宿舍走来。昨天下午，她看见小老板跟送货的车出去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给秦桂花开门的是小老板的女人贺玉梅。贺玉梅刚刚起床，头发披散到脸上，眼角挂着眼翳，左脸蛋有凉席压出的红色印痕。看来这女人的睡觉姿势不太好。秦桂花想。贺玉梅光脚趿着拖鞋，碎步跑过来，一把拉开门。她是准备冲向洗手间的。没想到门一开，秦桂花竟然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还滴着水珠，一条碎花连衣裙把她身体的凹凸全勾画出来。她的大眼睛里泛着狡黠而锐利的光，迅速地把贺玉梅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嘴角似笑非笑。贺玉梅最讨厌秦桂花用这样的眼光打量她。她还穿着睡衣，脸也没洗，那女人一定在心里嘲笑她了。
这个狐狸精！如果不是想到丈夫刚刚睡着，贺玉梅可能会骂出声来。秦桂花望着她，欲言又止，她背上的娃娃从娘背后伸过头来，盯着贺玉梅，好奇地上下打量。贺玉梅随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发现她一只脚趿着自己的红色拖鞋，一只脚趿着丈夫的棕色拖鞋。她想挤出笑，抬头时那笑容却换成了怒容。这个不知羞耻的四川女人，一看见自己的丈夫从院子里走过，就追在后面“小范小范”叫个不停。“小范”是她叫的吗？这不，丈夫昨晚有事出去了，今天一大早她就来找。
在贺玉梅眼里，秦桂花是那种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四十多岁，整天穿着裙子在男人们面前摆来摆去。惹得男人从秦桂花面前走过时，忍不住要回头瞟一眼。尤其让贺玉梅忍受不了的是，秦桂花喊自己男人不叫范老板而叫“小范”。
“小范，毛坯不能沾上灰尘。”
“小范，打包装的黄板纸不多了，你给阿林说一声，让他回来时务必买上。”
“小范，我给你们儿子织了一件毛衣，你看合适不？”
……
在贺玉梅听来，只要丈夫在厂里，满院子就会响起秦桂花尖利的叫喊声。
“啥事？”贺玉梅的声音中带着怒气，语调却是低沉的。虽然秦桂花背上的孩子是个野种，但一点都不像自己的丈夫。要是让她碰上丈夫与秦桂花单独呆在一起，她会撕破这张不知羞耻的老脸。四十岁的女人了，还想勾引比她年轻五六岁的男人，也不洒泡尿照照！贺玉梅的脸色急骤地变化着。直到秦桂花把辞职申请递到她手上，她才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让秦桂花走，不是她一直希望的吗？自从秦桂花与老程把丈夫从顺德谢老板那里拉下水，与他合开了这个小小的加工厂，她就一天都没有睡安稳过。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叽哩哇啦的吵嚷声，秦桂花那尖利而响亮的叫声……灌满了她的耳鼓。
鑫和五金有限公司刚一开工，小老板就把他那在鞋厂打工的婆娘贺玉梅叫来当了出纳。秦桂花的弟弟小秦不甘示弱，让自己的女人做了个挂名会计，负责记帐，遇上复杂的财务帐目，厂里还需到外面请专业会计师。三个老板中只有老程是广东土著，家就在离工厂不到一百里的镇上。老程的女儿正上高中，老程的女人要照顾女儿，没有来厂里上班。秦桂花跟老程相好了十年，如今又添了儿子，按理说也算一个老板娘，可就是因为没有正式名分，便处处得看另外两个女人的脸色。
厂里给三个老板都装修了宿舍，老程的女人虽说不在厂里上班，隔三差五还是会来的。所以秦桂花与儿子只能住在又潮湿又狭小的职工宿舍里。虽说贺玉梅与弟媳余芳芳看在自己男人面上，不会对老程的女人说明真相，可厂里的工人就保证不了。那些想和贺玉梅套近乎的女人私下里说起秦桂花的小儿子，都叫野种。为了儿子，秦桂花已经忍气吞声了很长时间。老程是个没嘴葫芦，她受气，孩子跟着受气。她实在受不了。
“你跟小范说一声。我就不进去了。”秦桂花一边说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把钥匙来。“这是宿舍和仓库门上的钥匙。”说这话的时候，她低下了头，声音微微颤抖。
“行了。你走吧，我会说的。”贺玉梅接过钥匙和秦桂花的辞工申请，扭头走进屋里去了。
秦桂花背着儿子，提着两个大包出了门。门房老余看见了，追过来问：“老程没啥事吧？”“没事。仔受不了这里的噪音。”秦桂花回头一笑，她想尽量走得轻松一些，不要让厂里的工人们议论。“那你也该等老程回来了再走。”老余强调。“不用了。我先带孩子去看看医生。这些天他哭闹得很厉害。”秦桂花径直向前走去。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老程到浙江催款去了，已经三天了，该回来了吧？她暂时不想给他打电话。他一回来她肯定走不成了。
南方的十月天，气温仍然很高，门口的桂树叶子绿得发亮，绿叶丛中还挂着米色的桂花，一阵阵香气随着清新的晨风钻进秦桂花的鼻孔。她扭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子吸了一口。桂花是母亲给她起的名字，也只有老家的亲人才这样叫她。自从她到了广东，人们都叫她阿桂。老程这样叫了十年，小范也这样叫，厂里的工人都这样叫。贺玉梅倒是经常叫她的全名秦桂花。
秦桂花放下手里的包，伸手抚摸了一下这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桂树枝，又低头提包往外走。
门前的鱼塘里，波光粼粼，水面像缎子一样光滑细润。一群白鹅在水里梳理着羽毛，它们游得安祥，悠闲。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时间，秦桂花还没有这么仔细地观赏过周围的风景。鑫和五金制品有限公司三面被鱼塘包围着。小范和老程当初租这块地办厂时，就是看上了这片地周围的水，金生水，水养金，金与水相生。这开局还算顺利。前半年时间，厂里出去的货没有退过。秦桂花做仓管很细心，厂里用一枚钉子她都得登记。小范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如果老程能大胆地帮她照顾一下孩子，如果贺玉梅和弟媳对她的态度不是那么恶劣，她也许会一直呆下去的。她跟老程都十年了，跟小范打交道也有七八年了，三老板小秦是她的弟弟。按理说这里对她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她却没有立身之地。为什么走？老程一定会这样问她。被丈夫抛弃，半辈子在广东打工，啥样的苦她没吃过？啥 样人的脸色她没看过？仅仅就因为那两个女人容不下自己吗？秦桂花边走边想。
今天早晨，机床刺耳的噪音惊醒了孩子，孩子哇哇的哭声惊醒了秦桂花。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多少次了？秦桂花记不清楚了。她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从窗棱里照进来，照在孩子红朴朴的脸蛋上，他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向吵醒他的声音发出抗议。这里呆下去了。受贺玉梅和余芳芳的气是小事，小仔的成长才是大事。这么一想，秦桂花就铁了心，立即走。
现在，真的站在门外了，她却有些犹豫，有些迟疑。她甚至希望老程能从对面走来，或者小范醒来时发现她辞职了，立即出来叫住她……
十年前，秦桂花从四川老家出来的时候，也曾这么犹豫过片刻。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雾很大，十多米外就看不清东西，草上的露水在晨雾中泛着一层银白的光。婆婆与小青还在梦乡，她就悄悄地背着一个大蛇皮袋子出发了。她在崎岖的山路上小跑着往前赶，她怕小青醒来叫妈妈。那一年，小青才六岁。小青他爸早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天去广东打工了，前两年隔两三个月会给家里寄钱，写信。这一年却没给过家里一分钱，信也没发过一份。前一天，她跟婆婆说要去广东找小青他爸，婆婆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带着准备好的衣物出门了。她没想到，那一去，她却再也没有踏上回家的路。她带的盘缠走到广州就花光了。在那个炎热的傍晚，她背靠蛇皮袋子蹲在火车站外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垃圾箱前面有一棵枝叶茂密的榕树。广州太大了，秦桂花那时连方向都辨不清。在这里她既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粤语。她只能静静地蹲下来等待招工的人主动向她搭话。很快，灯火就代替了夕阳，把城市映照得流光溢彩。秦桂花望着灯火中影影绰绰的车影与人影，一幅茫然失措的样子。就在她对找到丈夫与工作几乎绝望的时候，她的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问她，是不是找工作。他是一个工厂的仓库管理员，那里的老板是他的哥哥，他可以带她去见哥哥。她抬头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一样高的中年男人黝黑的脸庞，那个男人就是老程——尽管当时人们都管他叫阿荣。第二天，秦桂花就成了那个五金制品厂的一名包装女工。她准备先挣些钱再找丈夫。厂里四川籍的老乡有二三十个，彼此熟悉了之后，大家都托在别处打工的老乡，帮秦桂花打听丈夫的下落。她曾想丈夫是不是被机器砸伤了身体，或者发生了车祸，就是没想到那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一出门就急着找别的女人去了。一位老乡捎来口信说，她的丈夫已经与一个广西女人同居了很长时间。秦桂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和丈夫虽然是被人介绍结婚的，但刚结婚那阵关系还是不错的。她给丈夫捎了一封信，说是自己已经到了广东，她希望丈夫能够从广西女子的身边回来。那年年底，丈夫来看她。与他同来的还有那个广西女子，她抱着她与丈夫生的女儿来求秦桂花离婚……
时间过得真快啊，小青与奶奶相依为命，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去年，小青找到她这里，说是奶奶去世了，爸爸很少回家。她想留小青在厂里打工，小范说，小青的身子骨太单薄，这里的活又脏又累，小青怕吃不消。小范帮小青在附近的鞋厂找了份工作。
在老程被两次送上法庭的时候，甚至在他穷得连给孩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的时候，秦桂花也没有离开他。现在，老程终于又成了老板，哪怕不是法人，老板总比打工强，何况鑫和开局不错，订单多得做不完，照这样下去，再过两年，老程就有钱给她和孩子买一幢房子了。日子似乎刚刚有了盼头，她却选择了离开.
两辆摩托风驰电掣般飞驶过她的身旁，孩子受了惊吓，哇哇地哭起来。秦桂花侧身站住，放下手里的包，把背孩子的背袋从拉到胸前，双臂抱紧孩子的头。十多年前，她也曾用竹篓背着大儿子小青干活，可能是那时年轻的缘故，背个孩子她从没感觉到累，可今天背着小仔走了不到二里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汗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流到儿子也泛着汗水的小脸上，他瞪大眼睛望着母亲那张瘦削的小脸，止了哭。
秦桂花放下手里的包，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待过路车辆，能不能带她们到附近的镇上找房子。
她刚一坐下，手机就响起来。“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孩子伸出小手随着铃声上下舞动着。电话是小范打来的。拿起手机，秦桂花的眼眶突然一热，她没想到小范这么快就醒来，他会不会留下她？如今招工不容易，要招一个对企业很负责的员工更不容易。要是小范不让她走，她该怎么办？
秦桂花犹豫着接起了电话。阿桂，你走哪了？你等等，我送你一下。老程不在，你要走也该跟我说一声……
听着小范的声音，秦桂花忍了又忍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
(二)
小老板开着厂里那辆旧货车，带秦桂花到附近的镇上找房子。他在一张贴着招租广告的墙壁前停下车，按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房主说，一室一厅带灶房和卫生间，月租300元。这样的价钱在广东算不上贵，小老板犹豫地望着秦桂花。秦桂花说，就这么定吧。秦桂花这一路陪着小老板接听了五个电话，一个是弟弟小秦打来的，说他已经从东莞回来了，有事要商量；一个是生产主管阿军打来的，问他这批炉架烫啥瓷合适；一个是他的老乡打来的，说是他们的儿子在东莞打工时被人骗去搞传销，输了钱回不来了，让小老板给借点钱；一个是他的表弟小方打来的。小方说，他和媳妇到了广东火车站？带的行李多，表哥能不能来接一下他们？
小老板就这样一手接电话，一手开车。没有人比秦桂花更清楚小老板有多忙了，她不好意思再打扰他。“行了。你带我过去吧。”秦桂花说。
按照房东说的路线，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地方。小老板下车，抬头打量了一下这幢四层小楼，楼顶的爬山虎瀑布一般垂下来，挡住了三楼和四楼的墙壁。楼前两棵桂树，一棵有一人那么高，叶子密得发亮，一棵却像营养不良，枯枝上挑着稀稀啦啦的黄叶子。秦桂花刚要叩门铃，小老板突然拉起她的胳膊说：“这个地方不能租。”
“怎么了？“秦桂花被小老板推着上车时，回头问。“这里可能是老程的家。听说这房子在老程老婆名下，否则，他的那些债主会把它卖了。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老程老婆？这事如果让老程和他老婆知道了，都不好。老程会以为我不够朋友，这点事都不替他捂着掩着。老程老婆肯定非大闹一番，这样一来，厂里也不得消停。”
听小老板这么一说，秦桂花安静下来，她把怀里的孩子往紧里搂了搂。这些年来，她多么想到老程的家里去，跟他老婆说清楚。可她从没跟老程提过，老程也没对她承诺过什么。现在，如果突然让老程老婆知道他们的关系会怎么样？大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仔还不到三岁，大人伤了和气，孩子就要跟着遭秧。还是忍了吧，十年都忍过来了，有啥忍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走？”秦桂花正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事中，没料到小老板会这么问。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泪。她的目光在小老板脸上迅速扫过，摇了摇头。
他们连续找了三家，才看准了一套要价350元的单间。安顿秦桂花母子住下，小老板掏出五百元钱塞进她手里，说：“什么时候想回来了，说一声我们来接你。”秦桂花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启动了货车，匆匆奔向广州。
小老板开着车刚刚刚进入三环，手机又响起来，电话是贺玉梅打来的。他一接通就听到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骂声。安明和阿昌打架了？四川人闹着要辞工！贺玉梅气冲冲地说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这几天美迪斯的货催得紧，厂里五十多名工人多一半来自四川，如果他们集体辞工，那还不得关门！厂里的民工主要来自四川和甘肃，四川人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有老板小秦为他们做后盾，顿不顿就提出集体辞工要挟小老板。甘肃人以为这里的法人小老板是他们的老乡，做事说话也显得霸道一些。小老板以前打工做生产主管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事，可他自己当了老板以后，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得力的生产主管，这不，他一出门就出事。
火车站是去不成了！小老板一边调转车头，一边给表弟小方打电话。厂里出事了，我得回去处理，你们自己打公共车来吧。没容小方回话他就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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