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美,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好。这说的是小家女儿与大家女儿各有所长。
我恰巧出生于一个大家庭。祖辈上有几人做过小官,有几人中过举人,至今仍为长辈所津津乐道。只是我更喜欢父亲的说法,即我们虽然算不上书香门第,可是也有好几代人是耕读持家的。因为家谱在文革时候作为罪证给烧掉了,所谓家族的光荣史,或者耻辱史也罢,在我们这一代就算彻底的终结了。
记得我有一个奶奶,在她没有逝世的最后一两年,她总是很容易得病,往往十天半月就会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场,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好了。她总是自言自语:我们祖祖辈辈没有干过任何缺德的事情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似乎她的病不是她在受折磨,而是老天爷在跟自个儿过不去。奶奶永远是深藏在深府大院里的,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她偶尔的说话的细微的声音,和时不时的咳嗽声。
然而,在我六岁的那个四月里,奶奶这次得病却没有很快就好,而是拖拖拉拉到十月份,该请的有名望的中医西医,该吃的可能有效的中药西药统统没有挽回她的健康。一个本来就很少以真面目示人的老太太,再也受不了自己给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窘况,大声斥责上天,希望上天早日收回她去。于是乎,病情一天一天加重。
一日,奶奶把二伯叫去半天不知道说了什么。二伯出来对爸爸说:把大哥请来给妈做一场法式吧。爸爸虽然知道在当时那个年头作法式对一个老家族意味着什么,却以沉默表示同意。
二伯所说的大哥,是我的大伯。这是一个曾经因为声名狼藉而家喻户晓的长辈。自打我出生就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奇闻轶事。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年风华正茂的大伯刚刚十八岁,正在旧中国的某所著名大学里读书,突然接到家里的急电说有要事速回。回去才发现,原来家里人自作主张个他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已经学会自由恋爱的大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这门婚事,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那个时代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大伯去找自己的恋爱去了。可是,那对过亲的女子听说自己没过门的女婿离家出走,一方面担心他在外面餐风露宿的辛苦,一方面以为一定是自己不好所以不能如对方的意,结果一念之差就上吊自杀了。大伯听说了这件事,告别了自己的爱,匆匆的返回了故乡,默默地坐在那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的坟前,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流泪,也没有一句话。第二天,大伯听村里有人说,天竺山一个道观的道士走了,就毅然诀别了家人,到天竺山做了居士,顶替了那道士的位置。
这次请大伯下山,正是因为大伯在旧社会里,就是靠给别人家做道场做法式为生的。新社会虽然不再允许这种封建迷信了,可是既然是母亲的愿望,做儿子的自然要满足,更何况大伯也是奶奶的亲生骨肉,当然了,这个骨肉所带来的许多烦恼和痛苦,相信奶奶终身难忘。
我至今不明白奶奶当初请大伯下山的真正缘由,是真的迷信一场法式就可以起死回生呢,还是想在临终前见自己的亲生骨肉最后一眼?
因为种种传奇的缘故,我是期盼着大伯回来的。我要亲眼目睹这个传奇人物。那时年幼的我并不以为大伯有错,加之背诵《长恨歌》,反而认为大伯可亲可敬。当然了,现在的我也不觉得大伯有什么过错。即使他真的有过错,他已经用他的一辈子做悔改了。
父亲上山请大伯下山,二伯特意嘱咐说,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见大伯一直就很少回家,即使归来,也就是看看父母就匆匆地走了。
母亲则对我说,大伯来了,不要好奇的东问西问,要记紧!
大伯回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女孩。小女孩和二伯一样都是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可是大伯的道袍大而合身,而小女孩的道袍虽然小,相对她的年龄则大了许多,显然是大伯的旧袍子改成的。我的第一印象是,她多像西欧某修道院的修女啊。大伯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不苟言笑,非常严肃;而小女孩则是道袍也遮盖不了她的天真活泼和灵活好动。别看做法式的时候,她做帮手做得有板有眼,一会儿递香烛,一会儿递火纸,一会儿递画符用的表和毛笔。这一切都带有儿童所特有的敏捷和聪慧。至于那表情的严肃和认真,就像临场做戏一样,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没事的时候,母亲让她同我一起玩。小孩子们是特容易相处的,不到半天我们就相熟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对话。
我领她向我的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若不是道袍太长阻碍了她的步伐,我应该可以看到她和我一样蹦蹦跳跳。当时虽然是奶奶病危,这并不影响我们小孩子的活动,只要不特别放肆就好。
我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答:天竺。你呢?
我说:我学名叫佩珺,可是大家都叫我阿君。你也叫我阿君吧。
我又问她:你的名字怎么写?是毛主席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那个“天” 么?
她答:不是,是“天地”的“天”。
我笑道:那不就一样么?(现在回想,当初不该如此说的,毕竟她并没有接受过新教育,哪怕是幼儿园的教育。)
她有些窘,低着头不说话。
我又问:那“竺”怎么写,是“翠竹”的“竹”么?
这回她笑了,说:才不是呢!是这个字。
接着她蹲下来,用食指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写了一个“竺”字。
我第一次认识这两根竹笋组成的一个“竺”字。我们一起接着往前走,穿过前庭的廊子向左拐,推手就进了我的卧室。
怎么样,漂亮不?我像她炫耀我的拥有。
呀,这么大的镜子!她走近梳妆台前的那面穿衣镜时说。
呀,这么精致的梳子!她拿起我梳头用的那把桃木雕花细齿梳爱不释手的说。
咦,这些花花绿绿的是什么?她指的是放在书桌上的几朵绫缎花和波利斯头饰。
当她看见我满衣橱的是各种款式的漂亮的衣服的时候,她没有再赞叹,而是一声呜咽,接着大哭了起来。母亲闻声匆匆赶来,忙问怎么回事?天竺什么也没说,她止住了眼泪,出了我的卧室。那时的我以为天竺的哭声实在是莫名其妙。现在我明白了,那时的我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向一个清贫如洗的同龄人炫耀,既伤害了她的自尊,也打破了她宁静的梦。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向一个错误的人炫耀了不值得炫耀的东西。
奶奶在第三天就过世了。大伯在办完奶奶的丧失后就带着天竺回到了那深山老林中的道观。我至今也无法想象对于一个逐渐成长中的女孩,她将如何挨过那深山中的枯寂岁月?
听二伯母说,天竺是大伯领养的。那是63年,正是大饥荒的最后一年,小女孩的父母,还有那时代特殊大生产带来的七个哥哥,三个姐姐都饿死了。惟有小女孩在公社里嗷嗷待哺,或者说坐以待毙。大伯见她的耳垂上有一颗胎记,非常醒目,不由不忆起那个曾经很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传说耳垂也有一颗胎记,于是就决然从公社中把小女孩领出来,带到山上养护,并给她起了一个和山同样的名字:天竺。
大概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大伯再次回来,这次他没有带天竺。他托了天竺的话对我母亲说,天竺念念不忘曾在阿君卧室中看到的那把木梳,问可不可以送她?母亲来问我,我说梳子坏了两个齿,买一把新的送她吧。大伯连忙说,不用了,旧的就好。我便把那把木梳给了他。天竺却是再没有见过面的。
又过了两年,大伯过世了。二伯和父亲去参加了简单的葬礼。我因为已经开始读中学了,何况也畏惧那漫长的山路,就没有上山去,自然错过了见天竺一面的机会。当然,我当时并不多么在意和天竺见面,毕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偶尔会想起,或者在梦里梦到天竺,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了。
某年,因为好友的鼓动,我第一次爬上天竺山。看那云海中的日出,看那一柱擎天的天竺奇观,听那松涛阵阵,吸入肺腑的是高山杜鹃的芬芳,几疑此乃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我心想,天竺生活在如此的仙境,应该是幸福的。一时兴趣所致,我要求道观的一个道士带我去曾经我大伯住过的地方看看。
道士非常殷勤,待我去了,还特别嘱咐我不要去西边的悬崖边。那里以前发生过事故,经常会出现怪异。
我问什么怪异?道士说,自己是新来的,并不知道。我问:那你知道一个叫天竺的道姑么?他说:是静云师兄么?几年前就下山了。我笑笑,然后和朋友们一起下山了。
在山下的一家农户家讨水喝。当主妇家的听说我们是从天竺下来,鄙夷的说,哪里不可以去,偏偏去拿男盗女娼的地方?!我惊问怎么回事?主妇家的回答说:几年前,一个山民从崖下一条小路经过,闻到一股恶臭,一抬头发现一具女人的尸体,仅穿着兜肚,爬满身的是大头绿苍蝇。不几天,又一个人在同一地点不远处,发现了一具男尸,野猪已经吃去了一大半。我问:都是道士么?她答:不是道士是什么?难不成还有别人千里迢迢跑到天竺顶跳下来自杀不成?
事情似乎总是扑朔迷离。 我还听人说,天竺山上原有一个年轻的道姑,某天一个上香的年轻后生看上了她,就留下做了道士。两个人眉来眼去,日久生情。一日,道姑对年轻道士说,她怀孕了。第二天,年轻道士就下山,从此再不有音讯。而道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在风言风语、积毁销骨的众口铄金声里,她跳下了悬崖。
我不禁为天竺担忧起来。天竺,你还好么?不禁又想起那道士的话:是静云师兄么?几年前就下山了。但愿天竺过的还好。在这个人人都有权指责别人的茫茫人海中,我虽然不可能遇上你,但我深信,你一定能够生活得很好。因为教育你的大伯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也因为我并不相信那些矛盾重重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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