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的夏天酷热无比,广播里几乎每天都在发布着高温警报,气象台的预报说,这是有史以来我们这座江南小城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个夏季。
原本温润、潮湿的梅林镇,也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烤着人们的耐心。
如果说这个炎热的夏天梅林镇还有什么特大新闻的话,老地龙邱玉林吃了一颗花生米算一个,镇卫生院林医生的儿子六门功课挂红灯被学校勒令留级绝对是另一个。
我就是林医生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从小到大,我被长辈们视为孙子辈里最有前途的一个孩子,从小学开始,我就几乎没考过第二名,我的父亲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儿子而倍感自豪。
可是这个夏天除外,这个夏天我带给我父亲的是巨大的羞辱和失落。
因为气温的反常,这个夏天我的父亲林医生成了梅林镇上最忙碌的人,消化道和肠胃道病人挤满了整个内科病房,忙碌的林医生忽略了他的儿子,是的,和往年不同,今年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成绩单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对他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儿子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呢?
直到我的暑假过半,我的父亲才知道真相。那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再也耐不住性子,亲自去了一趟医院质问我的父亲,当时我的父亲正在为一位因为误食了变质食物而上吐下泻的病人挂水,我的班主任孙老师冷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把一根针插入病人的静脉,然后对我父亲说:林医生,我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孙老师总是在我的父亲面前夸我,所以,我的父亲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看着那些排队等着他诊治的病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情,摊了摊手,说:孙老师——
孙老师忽然用一种异常严肃的口吻问我父亲:林医生,你知道林子豪6门功课不及格意味着什么吗?
没等我的父亲回答,孙老师就激动地说:意味着留级,你知道吗?
孙老师的情绪非常激动,她的眼泪几乎是同时流下来的。
我的父亲当时就懵了!
那时我正在午睡,我在梦里自然不知道厄运马上就要来临,尽管在我拿到成绩单之后曾经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那一定是熊熊的烈火!但我依然觉得,能包得住一时那就包一时吧,在火烧上身之前,我就得过且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我的父亲丢下了他的病人,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敬业的医生啊,可是那一刻,他把他的敬业都抛到了脑后,他丢下他的病人就往家里赶,把我从美梦中惊醒,然后劈头盖脑地问我要成绩单。
我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张成绩单上,挂着六盏可爱的红灯,当然,我知道我的父亲绝不会承认它们可爱,在我父亲的眼里,每一盏红灯都会是他的一道伤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六盏红灯已经变成六颗定时炸弹,而我的父亲,就是引爆它们的火线。
现在火线已经点燃了!
我已经无数次预想过炸弹引爆之后的后果,后果对于我来说,依然是美好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像我的同学刘晓磊那样,被他的父亲吊起来,然后解下皮带狠狠抽一顿,因为这个铁匠铺的儿子,几乎每年都会带着红灯回家。可是这种悲惨的结局后来被我自己否定了,刘晓磊的父亲是个铁匠,他每天接触的要么是生硬无比的铁块,要么是酷热无比的火焰,他的脾气怎么会不像铁和火一样又残酷又暴烈呢?可我的父亲是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内科医生,他似乎天生就不具备像刘晓磊父亲那样又残酷又暴烈的个性,如果这也是一种个性的话。
梅林镇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妇科冷,儿科急,外科钝,内科总是慢吞吞。”形容的是镇卫生院的四个医生,不说妇科的林月娇和外科的王天芒,先说说儿科的张楚才,这个张楚才怎么个急法,说的是有一回他内急,恰好一个病人正等着他看病,家长说,你先给孩子瞧好了再上吧,张医生急得不行,可家长又缠着不放,于是就说,走走走,你跟着我一块到厕所去!家长有些不乐意,张医生大怒,斥道:到底是你急还是我急!和儿科张医生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个慢吞吞的内科医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林元舫,内科医生大多是慢性子,有点职业病的意思,不过我的父亲尤甚,有人形容说,这边厢听林医生一句话开了头,那边厢一袋生理盐水挂好了,他的那句话还刚刚才点了个“逗号”。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上面说的都是废话,这些就是我论证“我的父亲会不会像刘晓磊的父亲那样把我吊起来狠狠抽一顿”的论据,根据梅林镇的人对医生约定俗成的“白衣天使”的印象,再加上我父亲性子里那些隐忍、温良、谦恭、和善的成分,我得出了结论:我绝对不会因为那六盏红灯,享受到和刘晓磊同学相同的待遇。
我的严密论证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还假设了我的父亲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我解释,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词,我要搬出我们镇上唯一一个考上了北京大学的郑允成,他在留级以前一直是一个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可是那年他自动留级以后,成绩却像坐了直升机一样“嗖嗖”地蹿到了全校第一名,他考上北京大学后,一直是我们梅林镇的人心目中的头号大英雄。我的父亲曾经以一个医生的专业眼光分析过这起在梅林镇极具轰动效应的“留级生神话”,我的父亲说:关键就是那留级的一年啊,在留级以前,这孩子的心智都不成熟,可他给自己争取到了心智成长的最关键的一年,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我的父亲那样拥戴“留级”,那么,又怎么会反对自己的儿子争取心智成长的最关键的一年呢?我因此做梦都梦见我的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啊,不错——儿子,你长大了!
可是战战兢兢地把成绩单交到父亲手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在骨子里,我还是害怕的,那些经过我严密论证的结论,一旦真枪实弹铺到台面上,我依然认为那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泡沫。
后来的一幕曾经成为梅林镇很多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一个赤身裸体狼狈逃窜的儿子,一个拿着成绩单四处追打的父亲,他们说,想不到啊,你看平日里林医生文质彬彬的,发起火来比杀猪的三苟还要杀性。梅林镇的人把杀气讲成杀性,他们说,杀性啊,要出人性命哉,老实人就怕发犟劲!
我被父亲抓回家后就开始不停地接受审问,我的父亲并不认为我的不及格是发挥失常,他确切无误地告诉我,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考不及格
是的,我的确是故意让自己不及格的,我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留级,在初二下半学期一开学,我就决定让自己留级一年。像我这样聪明的学生,让自己升级容易,让自己留级更容易!
我最终也没有搬出郑允成来拯救我的危机,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提郑允成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我用沉默回答我父亲的审问,低着头默默地忍,等待我的父亲偃旗息鼓,灰溜溜地离开我的房间。我想,不管这个炎热的夏天有多漫长,只要我忍过去了,等待我的依然会是初二的新学期!
但我的沉默让我的父亲更加愤怒,他发誓如果不跟他彻底交代我的真实意图,就把我反锁在屋里一辈子不让我出门。我后来知道,我父亲只是在争取时间,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和我的无谓对峙上,他必须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和孙老师寻找到一个比让我留级更令他满意的答案。
孙老师是晚上走进我房里的,一进屋,她的眼圈就红了。
如果说,我的故意留级有一个最对不起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孙老师了。
“子豪——”她叫我子豪,所有的学生她都连名带姓地叫,只有我,她一直像叫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叫我子豪,“老师等了一个月就想等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可现在老师等不及了,老师怕再等下去,就要失去你这个学生了!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我把头低得更低了,即使是一个对你这么好的人,这个答案我也不能说,那么就只有用沉默来作答,用低头来认错。
孙老师陪我坐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当时她的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说:“子豪,听老师的话,让老师想想办法,只要你配合,我们就不留级了,行吗?”
我没有点头,可也没有摇头!
孙老师出门的时候,我听到她对我父亲说:“放心吧,只要子豪配合,我一定想办法让子豪升学!”
孙老师想的办法就是,她说服了校领导,破例让我再考一次。我就是在去考试的路上溜走的,然后躲到了徐肖鸣家,我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孙老师的面再让自己领六盏红灯回家,天已经很热了,我们家不需要红灯。
二
我已经说过了,这个炎热的夏天,老地龙邱玉林吃到一粒花生米,绝对是梅林镇的特大新闻。
梅林镇上的老地龙邱玉林做梦也没有想到,1992年那个夏天,那个酷热的夏天,他一不小心走上了断头台。
关于邱玉林之死,梅林镇一直有很多传说,黑的白的都有,沸沸扬扬的,但归根结底,是说我们梅林镇这位不可一世的人物在某个场合和一位市委主要领导不期而遇,醉熏熏的邱玉林居然对着我们的父母官出言不逊,他的好日子从此也过到了头。
几乎一到夏季,梅林镇上的各个单位就开始发放高温福利,福利的内容是视单位的效益而定的。
钢管厂、机械厂、鼓风机厂、鞋厂,当时人称“钢机鼓耐”,是梅林镇企业界的“四大天王”,解释一下,鞋厂就是“四大天王”里的“耐”,鞋厂主要生产运动鞋,牌子就叫“耐卡”,这就是“钢机鼓耐”里“耐”的由来,意思是耐磨损,实质上是傍名牌,“耐卡”“耐克”,发音有些相似。这家鞋厂没进入21世纪就呜呼哀哉了,可“耐卡”却至今仍有顽强的生命力,不管什么运动鞋,一到梅林镇,都叫“耐卡”,哪怕“耐克”来了也没用。
言归正传,像“四大天王”这样的好单位,福利多得能让人眼花缭乱,我妈就在“四大天王”之一的钢管厂上班,一年到头,我们家用的肥皂、毛巾、牙刷、牙膏、洗头膏、护手霜、卫生纸等生活必需品,都在福利的内容之中,每隔一段时间,我妈就会拎一包“福利”回来,我们家用不完的,就分给亲戚好友有福同享了。不过也有像棉纺厂、织带厂那样的“濒危单位”,效益本来就不好,工资都隔三叉五了,真对不住,福利当然是能免则免,当然,象征性地慰问一下职工还是要的,所以一到夏天,每家企业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发西瓜。
每年向这些单位供应西瓜的,就是梅林镇上的老地龙邱玉林。
梅林镇上各位厂长或者经理的办公室,邱玉林在天气几乎还不怎么热的时候,就开始一家一家串门去了。被拜访者无不诚惶诚恐,让座上茶、递烟点火,邱玉林甚至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就来一句:今年,你给我解决1000斤西瓜。
这个数字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数字会随着那家单位的规模和效益在邱玉林嘴里不断变化。
邱玉林几乎没有遭到过拒绝。
很多年前,唯一一位拒绝过邱玉林的人,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莫名其妙溺毙于梅塘河中。
梅林镇的人几乎习惯了一到夏天就吃西瓜消暑,把西瓜放在网兜里沉到井水中,到傍晚时拿起来,一家人分食这种土法炮制的“冰镇西瓜”。更有贪心的小孩,一人捧起半个西瓜,拿着勺子,“风凉飕飕,西瓜抠抠”,好不惬意。
那个史上最炎热的夏天,邱玉林的西瓜仍然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年份一样,从各个单位分配进了梅林镇的千家万户。所不同的是,这些西瓜没有继续再进一步进入人们的肚子里,而是被人扔进梅塘河里。
这些西瓜几乎没有一个是可以吃的。表面上看滴溜滚圆无比饱满的西瓜,切开来才知道清一色是白花花的瓤,刚到嘴边,便有一股沤烂的臭味,到了嘴里,不是甜的,倒是咸的。切开一个是这样,切第二个依然是这样,直到把所有的“福利西瓜”都切开了,大家才恍然大悟,邱玉林今年着了瓜贩子的道了!
梅林镇的人都是善良的,他们没有要求单位给他们重新分西瓜,他们只是说,邱玉林让人给骗了!这些话听起来是有些看笑话的味道的,你想哪,邱玉林这样的人,居然也给人骗了,那不就是个笑话嘛!
那年梅塘河里水面上漂浮的西瓜浩浩荡荡无比壮观,好像西瓜成了一种水生植物,一个个都在水面上修成了正果。
据说那位市委主要负责人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到梅林镇慰问高温中奋战在一线的工人同志,当他看到梅塘河里生长出西瓜的壮观场面,沉吟了很久,对镇领导说:看看吧,什么是民愤,这就是民愤!
刚好碰上严打,邱玉林很快就被抓起来了。接着邱玉林以前做过的许多事也被翻出来了。
公判大会是在梅林镇的电影院召开的,电影院挺大的,能容纳几百个人,一般镇上开个什么会搞个什么活动,都来这里。邱玉林这个案子,虽然是市里在抓,为了震慑邱玉林的同党,也为了让梅林镇人民一解多年来被这个老地龙鱼肉的心头之恨,特地把公判大会的地点选择在梅林镇。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天的梅林镇像过节一样热闹,所有人都从四面八方往电影院涌去。想想看吧,这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那是邱玉林啊,不要说这个人了,就是“邱玉林”三个字都能把胆小的人吓得东躲西藏。可今天,这么了不得的一个人物,就要灰头土脸地站在电影院的舞台上接受人民的审判了,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情啊,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能轮得到的。
我那天也在人群里头,本来我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可徐肖鸣非拉着我一起去。我们快到电影院的时候就给冲散了,可那时候我想不去也不行了,汹涌的人流,硬生生把我也扯进了电影院里。
我现在能清楚地记起,被热浪挟裹着的我当时几乎就要窒息,我根本看不到审判台上发生的一切,我只是感觉到我身边有限的空间被依然在不断挤入的人一点一点的吞噬,空气里弥漫着人的体味,身旁的一个女人刚刚吃过大蒜,她的嘴在不停跟人说着什么,飞溅的吐沫和四散的口臭,让我差点呕吐。
直到宣判的时候,我身旁的女人才终于闭嘴。整个电影院嘈杂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大家都在猜测着,梅林镇上赫赫有名的老地龙会吃几年官司,20年?10年?或者不消10年就放出来了?
——“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用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宣布了梅林镇“邱玉林时代”的终结。
梅林镇要死人了!
死刑,怎么能判死刑呢?
我身旁的女人她好像并没有听清楚,她不停向她的同伴打听着,判了几年?死刑?怎么会是死刑呢?她突然无比悲哀地惊呼:
——我们再也吃不到西瓜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难道邱玉林死了,西瓜也要跟着绝种吗?这个女人简直太可笑了!
当然,若干年以后,有事实表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惊人的准确,在邱玉林死后,梅林镇上的企业一家家开始转制,转制后的企业都变成私人的了,那些个老板一个比一个小气,“高温福利”这个名词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三
就在我准备想办法离开电影院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射出一股骇人的目光瞪着我。
那是我父亲的目光。
那天,是我离家出走的第七天。
徐肖鸣非要拉着我出来看邱玉林的公判大会时,我还顾虑重重,我既怕在大会上见到孙老师,被她看到了,她一定又会抹着眼睛押着我进考场,我更怕被我父亲撞个正着,我想,我被我父亲抓到,他肯定会宰了我的!
徐肖鸣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他奶奶的,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再说了,离开学就两天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怕个鸟啊!
可没想到,我的父亲果然出现了!
父亲眼里骇人的目光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和慈祥。我没有逃跑,人太挤,我就是想逃也逃不掉。我的父亲挤过来,非常迅速地一把抓住了我,抓得紧紧的,我的心又不安起来。可是我的父亲只是很平淡地说:跟爸爸回家吧!
我点点头!是的,我确实应该回家了!
父亲回家后对我说:恭喜你,儿子,你的留级计划成功了!
他的话里头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默许了我的阴谋。
在我回房前,他告诉我,你这次伤透了孙老师的心,以后在学校里碰到孙老师,记得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正看着我,我想,我一定也伤透了父亲的心。
他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不要不声不响离开家这么久。
我说,再也不会了!
他又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非要留级呢?
我想了想,迟疑着,犹豫着,说:因为我想跟徐肖鸣做同学。
我看到他脸上不可思议的神情,可是他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你进去休息一会吧!
我和徐肖鸣做同学,那是初一的事情。
一进梅林中学,我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那个时候,徐肖鸣似乎是不屑和我做朋友的,他的个头蹿得很高,坐在教室最后的一排,而我,属于发育不良的那一类,从小到大,一直占据着教室最前方的地盘。
在那个年龄,前排和后排,意味着两个不同的阵营,后排的那个阵营似乎总有些瞧不起前排的,到后排去,那标志着一种成长,一种成熟。
虽然我们同在一个教室,可我和徐肖鸣却像是两道平行线,不曾有过任何的交流和碰撞。
直到有一天放学。我家住在梅林镇东边靠近镇郊的地方,每天放了学,我们班几个住在一起的同学就常常结伴一起回家——我不知道徐肖鸣家住在哪里,但平常放了学他总和我走相反的方向,可那天,一出校门,他也拐向了东边,他把脚踏车蹬得要飞起来,超过我们“噌”地蹿出十几米远,然后他回头望望我,他望了望我,接着又像赶着去投胎一样猛踏脚踏车疾驰而去。
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他。徐肖鸣把脚踏车支在路边,人就坐在书包架上,看见我骑过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向他骑过去。
“你怎么跑到我们家这里来了?”我感觉到很好奇,就问他。
他一直在冲我笑。
虽然是分属两个阵营的人,却真的不是敌人。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徐肖鸣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虽然此刻的笑如此诡异。
我没有从车上下来,只是用一个脚踮着,准备随时就走的样子,可我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突然大声地叫:
——白弟弟!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少年没人这么叫我的小名了啊!突然听到,让我羞得满脸通红。
小时候,因为长得白,家里人就都叫我“白弟弟”,白弟弟长白弟弟短的叫开了,成了我公认的小名。
“你踮着不累啊?下来说话!”徐肖鸣命令着我,最后又意味深长地凑到我面前,轻轻地说:“白——弟——弟!”
我下了车。
徐肖鸣居然知道我的小名?这让我惊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后来我想了很久,依然想不明白,这个作古已久的名字怎么会突然从一个有点陌生的徐肖鸣嘴里脱口而出呢?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的?”我急于寻找答案,我想,一个听起来有些让人难为情的小名让一个不同阵营的同学知道,这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情啊!
“不告诉你!”徐肖鸣卖弄着他的关子,“白——弟——弟!”他故意压低着喉咙,那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开始发身了,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和粗旷,这种有些特别的声音再一个字一个字把尾音拖长了叫出来,听到我耳里就更加刺耳。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一把把他从脚踏车的书包架上拉下来,逼着他说:“快说!你怎么知道的!”
徐肖鸣却突然抓过车子,翻身上车,然后飞也似的走了。
只是他又回过头望了望我,而且还很大声地叫:
白——弟——弟,你慢慢去想吧!
路上的行人不多,可我还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二天,我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在教室里发生,徐肖鸣来上学的时候又恢复了他后排男生的倨傲和目空一切,他走过我的课桌时,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想,关于我那个“白弟弟”的小名,是不是可以继续尘封进我的记忆里,而不是突然冒出来打扰我现在的生活了呢?
当然,这只是我美好的愿望。
现实是,那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徐肖鸣向我走了过来。我的同桌上厕所去了,他就坐到了那张空着的椅子上,然后,那个让我难堪的名字又轻轻地从他嘴里吐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环顾四周,每一个同学似乎都在专注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反常和徐肖鸣的怪异。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在我即将要忘却的时候,徐肖鸣就会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然后在我耳边轻轻叫着我的小名。
他总是微笑着,有时候叫我的时候,还会勾着我的肩膀,这让别人看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亲密。
于是,我们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个时候我时刻担心我的小名有朝一日会从徐肖鸣嘴里转移到所有人的嘴边,除了做他的朋友让他帮我保守秘密以外,我别无选择。
我们的班主任为此在班会上特别表扬我们,说我们从此打破了两个阵营的局限性。这话说得好深奥,事实上,那个时候没事我就跑到后排去找徐肖鸣说话,关于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原因,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只是确实觉得徐肖鸣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四
徐肖鸣的成绩一直在班上不温不火的,既不好也不差,可就是他这个水平,有一天他居然敢向我挑衅,要和我比比小考的成绩,愿赌服输,谁输了就要答应对方的一个条件。
不知道他是吃了哪颗熊心豹子胆了,他居然敢跟我打赌,要知道,我有生以来就从来没有考出前三名。
“比总分太累人了——你自己挑一门跟我比吧!”徐肖鸣还大言不惭地说,“随便你挑哪门!”
徐肖鸣的理科成绩向来比文科要好,为了不至于让他大失面子,我选择了数学,“那就比数学吧!”
“好,数学就数学!你等着认输吧!”徐肖鸣见我答应,很高兴地说,“你说说要是你赢了要我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就让他先说:“那你赢了呢?”
“我赢了,你跟我回去一趟就行了,很多你想知道的东西,去了我家就全知道了!”
徐肖鸣的要求让我大失所望,让我去他家玩,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
“不过恐怕难遂你愿,你就等着我想什么招刁难你吧!”
那是初一下半学期的事情了,那次小考各门课程考完后的一个礼拜,徐肖鸣却不来上学了。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地发现,徐肖鸣的数学考了全班第一。
我输了,可是我已经找不到那个让我认输的人了!
我很想亲自把赌注送到徐肖鸣家去,我确实也很想知道,徐肖鸣所谓的我很想知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包括关于我小名的那个秘密?可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警告我们说:
你们谁也不准去探视徐肖鸣,他现在正在传染病医院隔离治疗!
再见徐肖鸣是在接近期末的时候,见到他之前,我先见到了他的妈妈。
因为有事找班主任,我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了一个女人。我一进门,那个女人就开始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大概班主任看出我的难堪,像打圆场一样帮我介绍说:
“这是徐肖鸣的妈妈,她是来给徐肖鸣办理留级手续的!”
听说是徐肖鸣的妈妈,我一下子就不尴尬了,我很想问问她徐肖鸣的近况,很长的一段时间见不到他,我发现,我其实挺想他的。
可徐肖鸣的妈妈突然拉起我的手,说:
“你是——白弟弟?”
当着班主任老师的面,有人叫我“白弟弟”,我窘迫得无地自容。徐肖鸣知道我叫白弟弟,而他妈妈,也叫我白弟弟,他们究竟是谁呢?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以前你们家隔壁的宋阿姨啊!小时候你经常跟我们家肖鸣一起玩的,你不记得了吗?你总跟着他,叫他‘鼻涕哥哥’,‘鼻涕哥哥’你还记得吗?”
宋阿姨,“鼻涕哥哥”——我像坐上了时光穿梭机,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童年。
我怎么会忘记那个“鼻涕哥哥”呢?可是,那个小时候总拖着两管鼻涕的哥哥,他就是徐肖鸣吗?他变得我居然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没上学,“鼻涕哥哥”和我,真的还只是一点点的小孩,因为父母工作都忙,没太多的时间料理我们,镇上的人都说我们是两个“呒爷娘收管”的野孩子,我们呢,也的确像野孩子一样自由。
我和“鼻涕哥哥”两个人,相跟着把梅林镇的大街小巷几乎全晃荡了遍,而且坏事做绝,不是把哪家的烟囱给堵了,就是在哪家的鸡屁眼里塞上几粒黄豆,我们还去卫生院捡来废弃的针筒,然后抓了癞蛤蟆给它打空气针,直到把一只癞蛤蟆的肚子涨到不能涨了为止……
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玩,他把我带到了粮管所一个仓库里,那时候秋粮还没有开征,偌大一个仓库显得空旷,空气中是一种腐败和霉烂的气息。没有人发现我们两个小不点闯进了这里,我们在里面尖叫,在那里欢笑。
到临走的时候,“鼻涕哥哥”突然告诉我说,他要搬家了,搬到一个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去住,以后不能每天和我一起玩了。
他说得非常伤感,可是我并不知道很远是一个什么概念,所以当他提出要带我一起去他的新家时,我拼命摇头拒绝了他。
一瞬间,他失望极了。
他一转身,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我听到两扇门合拢起来发出的“嘭”声跑过去时,大门已经从外面给销上了。
那天晚上我是在仓库里过的夜,尽管我扯破了喉咙喊人来给我开门,但还是没有一个人听到。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黑漆漆的仓库里老鼠多得要命,不时因打斗而发出惨烈的叫声,我在恐惧、愤怒、怨恨以及不解中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仓库的大门被重新打开为止。
离开粮管所的仓库,我直奔“鼻涕哥哥”家而去,可是,他家已经人去楼空。
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已经去了那个很远的地方。
所有的愤怒和怨恨全没了,我坐在他家的门口,忽然放声大哭。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鼻涕哥哥”的爸爸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法院判他的爸爸妈妈离婚后,他妈妈就带着他去了姥姥家。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很远的地方一定不远,也许就在梅林镇的某个角落里,可是从那时起,我就失去了“鼻涕哥哥”的任何消息。
直到宋阿姨的突然出现,当年的“鼻涕哥哥”摇身一变,变成了我现在的好朋友徐肖鸣。
五
在见到宋阿姨的第二天,徐肖鸣来上学了。
徐肖鸣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他的右胳膊勾住我的脖子,使劲抱了我一下。
“知道吗?我一个人在家里快闷死了!”徐肖鸣的胳膊有力极了,他是用这种方式表达重新回来的快意,尽管扼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
“我差点来看你了,还记得我们打了个赌吗?”
“一定是我赢了!”
“对,你赢了,所以我要来看你!可是班主任不许我们来看你!”
“还好你没来,你来也见不到我。这次我小命差点丢在医院里了!”徐肖鸣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一场大病过后,徐肖鸣明显瘦了,高高的个子于是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是看得出来,他重回学校真的很开心。
他的眼神藏不住。
他说:“不过你逃不掉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我家看看的!”
他又凑到我耳朵边上,轻轻地叫了一声:“白——弟——弟!”
我没有叫他“鼻涕哥哥”,但我笑了,他回来了,我也很开心。
徐肖鸣后来的课程一天不拉,而且还跟着我们一起参加了期末考试,而且出人意料的全部及格了。
可是他还是留级了。
在宋阿姨来学校给他办理留级手续之前,他其实早就知道了结果,尽管他现在的努力一切都是无用功,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弃。
“如果继续在家里呆着,我会疯掉的。所以明知道考好考坏一个样,我还是觉得来上课会比较好!”这是留级名单公布的时候徐肖鸣和我说的话。
“我知道——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见到你妈妈给你办留级手续了!”
我知道我说得很冷静,但徐肖鸣还是被我说的话吓了一跳。
“你见到我妈了?”
“是的,我还和你妈妈聊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鼻涕哥哥’——”我扑哧笑出声来。
徐肖鸣却转身就走。
我一把把他拉回来,“你是难为情呢还是生气呢?”
他站在那里说:“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不是更早认出我来吗?你不一样没跟我说实话。”
“我是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把你关在那个仓库里——”
“多少年了,你以为我的气生不完啊!”
“真的?”
“真的!”
徐肖鸣突然却生起气来,“你居然早就知道我要留级,你为什么不陪我一起留,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是的,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要陪他一起留级呢?
可徐肖鸣很快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跟你开玩笑啦,你读书那么好,怎么可能让你陪着我留级呢!”
但是,从此我的初二无比惨淡,徐肖鸣的初一却热闹非常。
他时常会以各种借口跑到我们班上来看望老同学,同时,他也会拉着我去他们班见识他的新朋友。
留级生总会在新同学中间确立非比寻常的号召力,这一点在徐肖鸣身上得到了毋庸质疑的验证。
那个时候的徐肖鸣身体已经一天天强壮了起来,坐在初一的教室里,他高大帅气的样子,总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据说,已经有某个女生明确地向他表达了爱慕之心,徐肖鸣为此非常骄傲地在我面前大大吹嘘了一番留级带来的好处,他的运气让我妒忌了好几天。
我是在一天午休的时候认识秦伊蓝的。
那天徐肖鸣非拉着我去他们班,教室里人还不多,回家吃饭的学生还没有过来,有几个趴在桌子上睡觉,有几个围在一起聊天,还有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支笔在她手上不停地飞舞,见我们进来她抬头看了我们一下,不过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她的思考。
徐肖鸣的座位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他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神秘兮兮地从桌肚里掏出一本书来给我。一看见封面,我的脸就红了。
徐肖鸣坏坏地笑着,一边还轻轻说:“很好看的,你是我赤卵小兄弟,我才给你看的。”
我把头埋进桌肚里,好奇又慌张地看了起来。书上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一个火把,把我炙烤得浑身发烫,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膨胀,不停地燃烧。
徐肖鸣就坐在我的旁边,我每翻一页,他就会问我:“好看吗?”我就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听到他轻轻的笑声。
每隔一会,我就会心虚地抬起头来看一下周围的人,这是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我害怕在场的每一个人知道我内心里的丑恶与肮脏。明知如此,可是那一刻我无法拒绝那本书带给我的刺激和兴奋,书上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体验,这种感觉让我难以抵挡。
好在睡觉的人继续在睡觉,聊天的人继续在聊天,只有那个思考着的女孩,她手上的那支笔已经不知去向,我疑心她正在注视着我,因为每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她是刚刚把头转过去,而之前她凝视的方向,应该就是我这个角落。
果然,当我毫无预兆抬起头来向她看过去时,她真的在看我们,因为来不及反应,她的脸上顿时一片绯红。她用最快的速度转过头去,不知又从哪里找出那支笔来,可是,那支笔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听话的在她的手指尖上飞舞,而是转不了两三圈便滑落下来。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把书把桌肚里一扔,然后拉起徐肖鸣就走。
在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回头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她的脸更红了,可是看起来,是那样的美丽。
徐肖鸣告诉我,那个女孩名叫秦伊蓝,是他们班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也是他们班最不爱讲话的一个学生。
我想了想,问:“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徐肖鸣稍微愣了一会,然后说:“怎么可能呢?”
“我总觉得她一直在偷看你,你说,一个女生总偷看一个男生,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她是在偷看你吧?你长得白,招女生喜欢哦——白弟弟——”
我的脸微微红了。
我在徐肖鸣胸口狠狠捶了一拳。
那天晚上,我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梦遗,在梦里,徐肖鸣那本书上的画面交织着秦伊蓝绯红的脸蛋不停纠缠着我,秦伊蓝总在向我招手,可当我走近她的时候,她又飘向了远方。
我是在无比快意中醒来的,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底裤全湿了。
醒来以后,我就做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我要让自己留级,然后跟秦伊蓝做同学。
六
和徐肖鸣做同学,仅仅是我留级的一个借口,我的真正目的,是做秦伊蓝的同学。
我非常顺利地做了秦伊蓝的同学。
每一个班的班主任对留级生总是避之惟恐不及,可是我不一样,当我提出要到徐肖鸣他们班上去时,我的新班主任,一个很和气的老头几乎像捡了个宝贝疙瘩似地满口答应了。
当我名正言顺地走进我的新教室以后,我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满。
因为我发现了秦伊蓝的秘密。
那一年,我开始发了疯似的长个,我终于从前排阵营渗透到了后排阵营,并且和徐肖鸣一样,占据了教室的一个角落安营扎寨。
在那个角落里,我可以扫视到整个班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包括秦伊蓝。其实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其他人,我来这个班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秦伊蓝。
可是秦伊蓝让我失望透顶。
我的角落被秦伊蓝遗忘,而她唯一关注的却是徐肖鸣。
这就是秦伊蓝的秘密。
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斯文安静的女孩,内心一定波澜壮阔。她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向徐肖鸣坐着的地方望去,她的带着迷茫、困惑的眼神常常因为这一望而显得生机勃勃。
可是这刺痛了我的心。
我为自己感到沮丧,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我发现我做出的留级的决定,是多么草率和愚蠢。
更让人感到不可理喻的是,新学期,徐肖鸣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对我的友谊好像也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他对我的冷漠我之前并未察觉,适应一个新的环境让我忽视了徐肖鸣在这短短一些天中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发现的时候,徐肖鸣已经彻底从我的身边溜走,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身边有了一群新的伙伴。
那些人实在是我耻于说出口的,梅林中学有哪一个人不知道他们,他们个个在梅林中学掀起过滔天巨浪,打架斗殴,抽烟酗酒,乖乖的学生听到他们的名字也会退避三舍,可徐肖鸣竟然和他们混到了一起,而且还是勾肩搭背无比亲密地混在一起。这意味着徐肖鸣也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将成为我耻于说出口的一个名字。
有一次我尾随着徐肖鸣的队伍来到学校的一个僻静处,当他们站定以后,我看见徐肖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每人分发,最后他的嘴上也叼了一支,然后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
我叫了他一声:徐肖鸣!
他发现我了,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他把烟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灭了。那群人里有两个人向我走来,我确实有些害怕,但我没有逃跑,我看着徐肖鸣。
徐肖鸣向那两个人摆了摆手,那两个人叫了一声“大哥”——是的,我确切无疑听到他们在叫徐肖鸣“大哥”——徐肖鸣还是摆了摆手,他低声和那伙人说了些什么,那伙人马上就散了,只留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向他走过去,我问他:你现在做大哥了?
徐肖鸣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你觉得我不像?”
我知道,邱玉林之死是我们学校这伙小流氓的世界末日,邱玉林手下的小弟,就是罩着这伙人为所欲为的大哥,可是邱玉林正法后,这伙人的大哥也像无头的苍蝇,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自顾尚且不暇,再无力来罩他们的小弟了。那么,徐肖鸣又是凭什么取而代之当上了他们的大哥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说话,徐肖鸣就显得很不耐烦。“你找我有什么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几乎在冲我吼。
“你真的想当大哥吗?”
“我本来就是和他们一类的人。”这句话徐肖鸣隔了很久才说出口,“林子豪,我和你其实是两种人,真的,我们是两种人!”
“那秦伊蓝怎么办呢?”我不由自主就问出了口,“你不知道吗?她一直偷偷喜欢着你!”
徐肖鸣又是一愣,然后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她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我也不会喜欢她那样的人!”
“徐肖鸣,你是个大傻蛋!徐肖鸣,你是个大混蛋!”
我冲着徐肖鸣的背影喊:
“徐肖鸣,我跟你绝交!”
做了“大哥”的徐肖鸣出手无比大方,我时常看到他领着一帮人出入学校的小卖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人手一罐可口可乐。他口袋里的烟似乎也是为他的兄弟们准备的,他们清一色抽一种叫“方塔”的卷烟。
我曾经疑心过徐肖鸣钱的来路,我想,宋阿姨是不会这样拿钱给徐肖鸣挥霍的。
可是我慢慢想明白了,这些钱并不是徐肖鸣从家里拿出来的,这伙人曾经最擅长的就是从低年级的学生那里要钱,只要他们盯上的口袋,没有一个不被掏光的。
想到这一节,我对徐肖鸣就充满了鄙夷。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徐肖鸣又重新走回了曾经的那两条平行线上,再也不会有任何碰撞与交流了。
可是事情远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就此终结。
我的第二个初二绝对是个多事之秋。是的,时节已然是秋天了,可是,这个梅林镇史上最炎热的盛夏所遗留下的高温,在这个秋天依然高烧不退。
在这个高烧不退的秋天,有人在梅塘河里跳河自杀了。
那人选择跳河的地方,就在我们学校操场前方的河段。
我去看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围满了人。河面上有几条船在来来回回,船上的人都拿着竹篙在打捞。
虽然邱玉林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可梅塘河里仍然每天都在长出新的西瓜来。河面上的西瓜实在太多了,甚至影响了打捞工作的顺利进行,其中有一条船就开始打捞起西瓜来。
死人是到傍晚的时候才打捞起来的,是个女人,尸体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很面熟,很快我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上次邱玉林公判大会上站在我边上满嘴喷着大蒜味道的女人。
人生无常啊,才过了多久呢,这个嘴巴一刻也闲不住的女人居然就永远闭上了嘴。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发完感慨,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啊”的叫了一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晕倒的是秦伊蓝。
跳河的,是秦伊蓝的妈。
梅林镇上流传的秦伊蓝她妈跳河的原因只有一种,在邱玉林公判大会上,秦伊蓝的妈妈将刚借来给丈夫治病的一万块钱丢了。
秦伊蓝的爸爸患有一种非常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常年卧病在床,这一万块钱本来是准备带他去上海接受进一步治疗的,但是,揣着一万块钱的秦伊蓝妈妈那天借到钱并没有马上回家,她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进了电影院,当她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那只装钱的包包不知道被她放到哪里去了。
秦伊蓝没有再来上学。
但是常常缺课的徐肖鸣,却开始每天一节课不落地来报到了。
有一天,徐肖鸣找到我,讪讪地笑着跟我说:“我们给秦伊蓝捐款吧!”
我看了看徐肖鸣,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且,我觉得他这个提议非常好,所以在下午的自习课上,我把这个倡议向全班同学宣布了。
第二天早自修,我收到了全班同学交上来的钱,徐肖鸣也交了,而且就他交得最多。
他捐了整整两千元。
当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时,他的脸却红了:
“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
我真的羡慕徐肖鸣攒了这么多的压岁钱,因为,我也把我的压岁钱倾囊捐出了,只是只有可怜的区区八百元。
“我们不要用个人的名义把钱给秦伊蓝,我们把钱合在一起,以我们班级的名义会比较好!”徐肖鸣又说。
我把钱一起递给他,“我告诉过你,秦伊蓝喜欢你——你给她把钱送过去吧!”
可是徐肖鸣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他摇着手,忽然远远地跑开了。
我把捐款送过去的时候,丧事已经办完,秦家也在悲痛中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秦伊蓝不在家,那个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想必就是秦伊蓝的父亲,他对秦伊蓝的去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当我把捐款放在他枕头边上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这是我私自挪用这笔捐款给秦伊蓝买的一份礼物,一支银灰色的钢笔,钢笔上,我还请人刻上了“徐肖鸣”三个字,我自己也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钢笔,那支笔上,我让人刻的是“秦伊蓝”。
我总是忘不了那一天的中午,秦伊蓝手上那支飞舞的钢笔,那支钢笔在那一刻是多么活泼多么自信啊!
我把这支笔放在秦伊蓝父亲的手上,然后请他转告秦伊蓝:
“伯伯,你就告诉她,这是她的同学徐肖鸣送给她的礼物,希望她永远不要放下手中的笔!”
七
天凉了,秦伊蓝辍学了。
她曾经坐过的课桌,只留下她的同桌孤独一人,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缺,留在人的心底。
每当我抬眼望去,眼前常会浮现一个或者凝眉沉思或者笔舞指尖的孤零零的女孩,再眨一眨眼,便是现实那个空落落的座位。
这期间,徐肖鸣也同样萎靡得没有一点精神,他总是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呆呆地想着心事。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走到我身边,然后问我去秦伊蓝家的情况,我没有告诉他,我以他的名义给秦伊蓝送了一支笔,我只说,那天她不在家。
徐肖鸣想了想,还是问我:“你看他们家还好吧?”
我当然是摇头:“怎么会好呢?他爸爸连床也下不了,妈妈又寻了死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徐肖鸣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想跟我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
他又回到了座位上,他把头埋进课桌里。
第二天,徐肖鸣没有来上课。
其后两天,就爆发了我们学校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校园暴力事件。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徐肖鸣有一个哥们去隔壁三水镇玩的时候气焰太嚣张,结果反被三水中学的痞子们欺负了。于是徐肖鸣就纠集了我们学校的那帮“小弟”去三水镇讨说法,同去的甚至还有一直在梅林镇上无着无落却劣性不改的小地龙,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徐肖鸣的声势已经壮大到连镇上的小地龙都来投靠的地步。
邱玉林在的时候,没有哪个镇上的地龙敢小瞧梅林镇的人,邱玉林的小弟,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他们的大哥。可是邱玉林吃花生米了,那些过去的“大哥”都溃不成军作鸟兽散了,就再没有谁买这个帐了。
那一年徐肖鸣16岁,16岁的人拉起来的队伍,谁会当一回事呢?
20几个人围在三水中学的校门口等那几个痞子出来,那些人听得风吹草动,早纠集好人马,他们甚至还请出了三水镇上的大哥来压阵,在和徐肖鸣的对话中,口气狂妄得一塌糊涂。
为首那个小子大言不惭地告诉徐肖鸣:你们梅林镇的人全是一塌屎,别说你们来二十个人,就是来两百个人,咱们也一脚把你们踹回去,你们还是回去当你们的缩头乌龟去吧!
后来警方的盘问证实,徐肖鸣就是这个时候先动的手,徐肖鸣冲那个小子脸上就是一拳,一拳就让对方脸上开了花。
都是16、17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啊,有了这样的开端,一场混战于是就开始了。
或许梅林镇的人真的有打架的传统,骨子里都有不怕死的勇敢,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三水镇的那位大哥眼看情势不妙,不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扭转屁股走人了。
徐肖鸣把一个脸上带块伤疤的小子踩在脚底下,这小子就叫“疤脸”,据说也是个狠角色,可“疤脸”在徐肖鸣的脚下怎么挣扎怎么也脱不了身,后来干脆不动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徐肖鸣松了脚,“疤脸”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拍到裤子上时,突然身子一直,手上多出一把刀来,那把刀直接捅进了徐肖鸣的肚子里。
警察就是这个时候赶过来的,早有人报警了,但他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没有一个人漏网,除了徐肖鸣被送进了医院,其他人全部被带进了派出所,两派人合成了一支队伍,像梅塘河里的西瓜一样浩浩荡荡。
徐肖鸣没死,也没落个终身残废,但确实是命悬一线,据说那把刀子只要再稍稍往边上偏一点点,徐肖鸣可能当场就见阎王去了。
这次校园暴力事件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瞩目,并引起了政府的高度关注。就是那个查处邱玉林的市委领导听说这起事件后异常震怒,他要求教育部门严厉惩处涉案学生,同时追究相关学校主要责任人的领导责任。
我们学校一位副校长难辞其咎,被贬至校办厂当了厂长,一年后,深恐永无翻身之日,辞职下海飘然而去。
校长大人亲笔拟就情况说明万言书,直呈市教育主管部门,却也难逃一个行政记过的处分。
至于徐肖鸣等人,在事发三日后,梅林中学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当众宣读了对他们的处分决定。参与这次事件的22名学生,10人开除学籍,8人留校察看,4人记大过一次。开除学籍的10人里,徐肖鸣首当其冲,其时,他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见徐肖鸣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
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在操场上百无聊赖的转悠,突然被几个人围了起来。那几个人我都认识,有几个就是被开除的10人名单中的成员,我早听说他们时常回学校打劫同学的口袋,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他们的猎物。
他们命令我跟着他们去了学校实验室后面的一块空地,我知道,那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适合他们这样的人出没。在那里,我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徐肖鸣,徐肖鸣正笑着和早守候在那里的其他人说着什么,看到我被人架着过来,显然也愣住了。
很快他就蹙起眉头,冲那些架住我的人喊:“你们怎么把他弄来了,让他走,让他走!”他看起来有些生气的样子。
我转身就走。
没走多远,我听见他在叫我,他叫我:林子豪!
我没有理他,我想,他不会又要变卦了吧!
他又叫:白——弟——弟……
那帮人忽然爆出整齐的笑声,然后跟着叫:白——弟——弟……
徐肖鸣不知道跟他们嘀咕了一句什么,那些人不叫了。我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徐肖鸣正快步向我走来。
徐肖鸣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像过去一样亲密,然后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我是没资格当你朋友了,可你也别老把我当死敌啊!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你现在就是人民公敌!”
“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的嬉笑还在脸上,但确实有些挂不住了。
我没接他的茬,反问他:“你就不可以别和那帮人混在一起?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转过头去看了那群人一眼,说:“本质上,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马上转移话题问我:“你有秦伊蓝的消息吗?”
他问得一本正经,我却不屑一顾:
“你现在呼风唤雨本事这么大,打听一个小小的秦伊蓝还用得着找我吗?”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和徐肖鸣,从此就真的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了。我早就意识到,梅林镇上的小痞子群龙无首,迟早有一天,徐肖鸣会摇身一变,变成他们的大哥!
我没有告诉徐肖鸣任何跟秦伊蓝有关的消息,是因为我觉得他已经不配再让秦伊蓝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去喜欢了。
其实我也是前一阵才偶然从我妈那得知秦伊蓝辍学后的下落。
我妈妈在钢管厂当会计,一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我:“那个跳河自杀的女人,她有个女儿是不是跟你同学?”
“你说秦伊蓝?”
“对,是叫秦伊蓝。”
“她是我同学。你怎么突然提到她呢?”
“她到我们厂里来上班了,先前在棉纺厂干了几个月,现在有人把她介绍进我们厂里,学电焊,跟的师傅是我们厂最好的电焊工崔大年。”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让她学电焊呢?”
“电焊工挣钱多,这是厂里照顾她,别人抢还抢不到的铁饭碗呢!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文文弱弱、漂漂亮亮的,身世却这样可怜!”
秦伊蓝?电焊工?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这两个概念混为一体,但我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我想,秦伊蓝同样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尽管如果秦伊蓝继续她的学业,凭借她的实力,凭借她的努力,她一定会有更好的前程。但是,站在这样的十字路口,秦伊蓝别无选择。
我妈说,现在的秦伊蓝一个人扛起了整个秦家。
八
流年盛夏,这个像火一样的夏天,这个像谜一样的夏天。
盛夏流年,日子依然像流水一样一天天流过。
一个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一个让我初次心动的女孩,在这个夏天,却终究从我的生命里流去,留给我的只有一道伤疤,和伤疤下面隐隐的疼痛。
关于徐肖鸣,他的故事似乎应该就此结束。经历过那次惨痛的流血事件之后,再没有人胆敢说邱玉林之后梅林镇无人,相反,徐肖鸣因此战而一举成名,一个16岁的“煞星”冉冉升起。几乎可以预见他的未来,地龙盘整梅林镇,像邱玉林一样,成一方恶霸,一代枭雄。
而关于秦伊蓝,她的故事却刚刚才翻开了第一页。
在钢管厂,秦伊蓝揭过了自己的第一页开始了新生活。虽然她是那样不幸,可她还是那样幸运,她幸运地成为梅林镇效益最好的企业中的一员,她幸运地被安排到了最好的岗位上,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师傅。
电焊班班长崔大年在梅林镇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在某一年的市青工技能竞赛中以“难度最大、速度最快、质量最高”的“三个最”一举成名,其后,市里各大企业开出诱人条件纷纷挖角,梅林镇的钢管厂也因感慨于“一将难求”而加入到引进崔大年的行列中来,钢管厂的厂长亲自出马,在和诸多知名企业的博奕中,无论是综合实力还是知名度都处于劣势的钢管厂最终笑到了最后,这曾经是很让梅林人骄傲的事情。
对于崔大年的这个选择梅林镇曾经传过各种版本的传闻,有一种说法是,当年钢管厂厂长提着一个密码箱来到崔大年家里,箱子一打开,哗,一箱子的现金;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只要崔大年愿意来钢管厂,他将享受到副厂长级别的待遇,年薪不低于10万……不管说法有多少种,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崔大年到钢管厂的确受到了重用,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重用,尽管,当年的崔大年不过25岁。
很多人曾经怀疑过,像梅林镇这样的一个小镇,再怎么爱惜人才终究发展空间有限,怎么留得住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呢?可事实终究胜于猜测,几年来,崔大年不仅留了下来,而且,还成了梅林镇的女婿。
他的新娘,就是我曾经的班主任孙老师。在他当秦伊蓝师傅之前的一个月,他刚刚在梅林饭店摆过一场盛大的酒宴,迎娶了美丽的孙老师做了他的新娘。
小小的梅林镇也许留不住崔大年的人,但美丽的梅林姑娘一定能够留住崔大年的心。当初那些为崔大年的去留心存顾虑的人,终于在那场酒宴之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于是有人嬉笑着说,这狗日的崔大年,他到梅林镇来,为的就是把貌美如花的孙老师娶到手呀!
新郎官蜜月一过,回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秦伊蓝做了徒弟,他听说秦伊蓝要到电焊班,主动向厂领导请缨要求带这个可怜的女孩。
秦伊蓝第一天上班就闹了个笑话,她听说大名鼎鼎的崔大年要当自己的师傅,欣喜自不在话下,去电焊班报到的时候,看到刚换了工作服准备工作的崔大年,一脸羞涩地问:请问哪位是崔大年师傅?
崔大年看着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自然是秦伊蓝无疑。
新婚的崔大年身上喜气尚未褪尽,他指着自己问:你看我不像是崔大年师傅吗?
看着一脸慌张的秦伊蓝,崔大年笑了,他得意地拍了拍像小兔子一样惊恐的秦伊蓝,说,崔大年师傅要吃人吗?
“好好跟我学吧,学好了,你就端着一个铁饭碗了!”
秦伊蓝做梦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崔大年看起来是这样随和,笑起来是那样俊朗。
这些都是我妈回家来跟我说的,我妈是一个忠实的观众,在我看来,秦伊蓝在我妈眼里更像是一个明星,说到秦伊蓝的好,我妈会跟着微笑,而触到秦伊蓝的痛,我妈也会跟着流泪。
说到最后,我妈总会加上一句:想想秦伊蓝,你就知道你过的日子有多么好!
我明白这才是我妈最想和我说的话,但我从来没有怀疑我妈对秦伊蓝的同情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所以,我乐意接受我妈的忠告。有时候,一段时间听不到她的忠告,我还会忍不住跟她打听秦伊蓝的近况,无一例外,秦伊蓝在我妈的嘴边一天天飞扬起来,活跃起来,开心起来,幸福起来了。
没有什么比秦伊蓝快乐更让我快乐了,那段短暂的暗恋让我再也放不下这个女孩,不再期待我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只是从心底里默默地祝福她,祝福她从今往后的日子一帆风顺。
在秦伊蓝幸福快乐的日子里,我考入市重点高中,又考进省城的重点大学。
这期间,我所知道的唯一让秦伊蓝伤心难过的,是她父亲的突然离世。
在我看来,这其实未必是一件坏事,当年我走进秦伊蓝家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已预测这个衰弱的男人恐怕很快就会不久于人世,但他依然顽强地活了这么多年。我想,他忍着不死,是实在不放心把唯一的女儿孤零零扔在这个世界上,所以这些年来,虽然生不如死,他依然勉力支撑着活下来的最后一口气。可是,现在的秦伊蓝再不是当年那个无依无助的小女孩了,他的陪伴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可是秦伊蓝哭得死去活来。
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天和地都要被她哭塌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跟着秦伊蓝流泪,因为她的每一滴眼泪流的都是辛酸和不幸,从今以后,秦伊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
我意识到,秦伊蓝从此可以了无牵挂了。
也许,这才应该是她新生活的开始,她的每一滴泪都是告别。
我偷偷想,秦伊蓝应该恋爱了!
在我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问过我妈:秦伊蓝有男朋友了吗?
我妈愣了半响,突然有如醍醐灌顶:是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还没有男朋友呢?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就是我和我妈这段很短的对话,从此却扰乱了秦伊蓝的生活,直到逼得她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梅林镇。
大概是在我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听得出来,她的兴致很低,低到要跌落尘埃里。
电话那头,我能听出我妈的压抑和失落,她说:儿子,你妈没脸见人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秦伊蓝跑了!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秦伊蓝跑了”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好奇,秦伊蓝跑了,跟我妈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是我把秦伊蓝介绍给男方的,人家所有亲眷都请好了,准备到吉日就办定亲酒了,可秦伊蓝却在定亲的前一个晚上跑了,我们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也没把她给找回来!”
“儿子啊,还记得你以前问妈秦伊蓝有没有男朋友的事吗?你那话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当时就想,为什么这么标致的一个姑娘还没有男朋友呢?怪就怪爷娘去得早,我当时就想,这个无父无母的苦孩子,就由我来给她操这个心,就由我来给她做这个主,我第二天就找她给她介绍男朋友,她倒也爽快,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想是女孩子头一回面子薄,后来就多留了个心眼,只要有机会就帮她撮合,开始她还是不同意,慢慢就同意见面,有时候见一次有时候还能见两次,虽然都吹了,但我想,这女孩子人长得好现在工作又好,心气高点要求高点都是正常的,而且她苦惯了,也想找个条件好一点的人家,都是情有可原的。把毛条厂高厂长的儿子介绍给她我都觉得是她高攀了,高家的家底可不是一般的厚,而且那小伙子长得还特别精神,人家可没嫌弃她。她这次也识了好歹,两个人就处了下来,都谈婚论嫁了,可谁曾想,她竟然跑了——前前后后我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对象,吃辛吃苦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甚至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我知道我妈一定失望极了,她曾经是多么喜欢秦伊蓝啊!
“妈,她现在跑了也好,要真定婚了再跑,那才坏事呢!”我只能这样安慰她,其实我也能想到,秦伊蓝这次的逃跑在梅林镇所有人眼里,性质会有多么恶劣。
“我也知道,婚姻是不能勉强的,所以,谁临阵脱逃都能原谅,我也不会为这个这么生气,关键是她秦伊蓝一个人跑了也就算了,她,她竟然还拐跑了一个人!”
“拐跑了一个人?谁?”
“崔大年!我瞎眼了,我居然没看到他们师徒两个关系搞不清,梅林镇的人全瞎了眼了,都被秦伊蓝娇娇怯怯的样子迷惑了,这小狐狸精,她怎么可以这样呢?”
“妈,你是说,秦伊蓝,崔大年,他们两个——私奔了?”
“对,私奔!”
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我明白,我明白我妈为什么会这样失落,一个她多年来倍加呵护的孩子,一夜之间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整个梅林镇。
秦伊蓝跑了,已经不仅仅是性质恶劣了,在所有梅林镇的人眼里,过去那个让所有人同情的小女孩,或许此刻早已经成了道德败坏、伤风败俗的代名词。
崔大年是梅林镇的骄傲啊,曾经有人以为,梅林镇的女孩可以拴住他的心,谁曾料想,梅林镇的女孩同样可以带着他的心去浪迹天涯。
我后来无数次问过我妈秦伊蓝有没有回来,我妈对秦伊蓝这个名字充满了鄙夷,她恨恨地在电话里说:她还敢回来?梅林镇每个人一口吐沫就能把她淹死。
我也向我妈打听孙老师的情况,一提到孙老师,我妈的口气中就全是悔恨和惋惜:也只有她了,只有她还认为秦伊蓝总有一天会回到梅林镇,崔大年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旁。“儿子,你下次回家就帮妈去看看孙老师吧,孙老师变得老了许多,老得让人都不敢去认她了!”
九
2003年的夏天酷热无比,这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同样的盛夏,那个夏天结束以后,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我不知道,这个炎热的夏天是不是同样也会有很多人的人生发生偏移?
但是我的人生却确实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出租屋——那时我大学毕业已经一年了,临时租住在省城郊区的出租房里——我发现我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天下大乱,乍一看一定会以为这里刚刚发生了窃案,刚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第一时间给我的同居女友马瑕打电话,可是我的手机传来的提示音居然是,“您拨打的号码是一个空号”,我以为我拨错了号码,可打开“已拨电话”,我发现昨天我还用这一串数字跟她打过一个10分钟的电话。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当我在出租屋里翻箱倒柜寻过一遍后,我确认了我的怀疑:所有和马瑕相关的东西此刻已经全部失踪。
我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曾经无数次担心过的事情此刻变成了现实,这怎么能不让我心神俱碎呢?
大四一开学,我就搬出学校宿舍,开始了和马瑕的同居生活。之前的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而是在一家网络公司找了一份工作,马瑕是那家公司的总台接待,我就是这样和马瑕相识的。那时候的马瑕,刚刚从一个偏远乡村来到省城,纯洁得就像一朵百合花,当我的暑假结束的时候,马瑕成了我的女朋友。
除了偷偷喜欢过秦伊蓝,我的爱情经历依然白纸一张,当貌美如花的马瑕奇迹般投入我的怀抱,我竟然兴奋地失眠了两个晚上。
可是马瑕终于离开了我,昨天晚上她还亲着我的耳垂,她总是喜欢亲我的耳垂,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我无比惬意,她亲着我的耳垂跟我说,我要一辈子亲吻你的耳垂!
一辈子为什么这么短呢?墙上的钟还未转过24个小时,一辈子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我不怪马瑕,一点也不怪。
我早能料到这样的结局,马瑕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怎么会属于我呢?
马瑕一直不乏追求者,她曾经告诉我,有人要在省城送她一套房子,她把那人臭骂了一通,我也曾见识过马瑕的追求者的顽强,一辆凌志车曾经连续半个月停在我的出租屋楼下,只要马瑕一下楼,那个梳着老板头的胖子就殷勤地打开车门邀请马瑕上车,可马瑕总是头也不回地走过去,她宁愿去搭18路公交车。可是我呢?大学毕业后的我,只能用落魄来形容,不停地找工作,不停地换工作,脚步一刻不停,生活质量却每况愈下,曾经给过她的一个个诺言都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沫,太阳一晒,就化成水汽随风飘散……
她能看到的未来一定是灰色的,因为,我的未来是灰色的。
只有离开我,笼罩在她头顶上的乌云才会散去,她才看得到自己真正的未来。
我躺在地上,想着我和马瑕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记忆,我想抓住它,可它却拼命在我的记忆里消失。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却肆无忌惮。
在出租屋里躺了两天以后,我决定回梅林镇。我用最快的速度退租、辞职,跟那些相熟的人道别,感谢那些帮助过的人,然后用一种永别的姿态,跟这个城市再见。
在城市里留下的伤口,只有回梅林镇可以疗治。
回到梅林镇,我才知道,这个酷热无比的盛夏,不仅仅是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这个盛夏,同样逆转了很多人的命运。
是我妈告诉我崔大年回到梅林镇的消息的,我回家的第一天,我妈就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崔大年给人打残废了!
残废了回来的吗?
不——他回来了才给打残的!一条腿瘸了。我妈学着崔大年走路的样子,一高一低,一高一低的,然后说:活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开春就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听说他把秦伊蓝甩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我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想到了秦伊蓝,我曾以为她离开了梅林镇就会开始幸福的生活,可是最终崔大年还是离开了她;我又想到了自己,我何尝不是以为和马瑕在一起我便会幸福,可马瑕最终还是离开了我。我突然愤怒起来,我冲我妈喊:崔大年真不是个东西!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待秦伊蓝!
我就这样一下子站到了我妈的对立面,凡是和秦伊蓝一条战线的人,就是我妈的敌人。
我妈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把手上正在剥的毛豆一扔,提了个篮子就出门了。儿子回家第一天,她得给儿子准备一些像样的饭菜。
临出门时,我妈甩给我一句话:你搭错哪根神经了?丈夫回到老婆身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想让孙老师等到老死吗?
我的头脑里乱成一团,秦伊蓝、崔大年、孙老师,所有人挤成一团。
我把我妈剥剩下来的毛豆全剥完了,当我妈从菜场提回一篮子菜时,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对着一堆毛豆壳发愣。
“儿子——”,我妈妈轻轻叫了我一声,“你该干啥干啥去吧,妈妈马上给你做你爱吃的菜!”妈妈已经不生气了,她的话里甚至有些要哄我的意思了。
我抬起头来,说:“我等着你把刚才的事说完,妈,崔大年是叫谁给打的?”
我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崔大年是在夜里出弄堂口的时候给人套进麻袋里往死里打的,他也不知道到底打他的是谁?”
“没报警吗?”
“他想报警,可孙老师没让报警——”
“为什么?”
“其实大家心里有数,打崔大年的,一定是梅林镇上的‘十三太保’,那十三个地龙比邱玉林还狠,镇上谁也不敢得罪他们。”
“这十三个人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叫徐肖鸣?”
“儿子,你认识徐肖鸣?”
“有没有一个叫徐肖鸣的?”
“他就是‘十三太保’的老大!”
我站起身来,我对我妈说:“我出去走走!”
我妈忽然慌张地一把抓住我,问:“你是不是要去找徐肖鸣?”
我轻轻挣扎了一下,“我只是觉得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我妈松了手,然后说:“你找不到徐肖鸣的,崔大年出事后,徐肖鸣就从梅林镇上消失了!”
我妈叹了一口气,又说:“妈知道你喜欢秦伊蓝,妈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不好受,你要真觉得闷,就转转去吧,早点回家!”
我妈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突然把我击中,半晌才让我回过神来,我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她,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去大学报到那天,我帮你收拾行李,我在你枕头下面看到一支笔,那支笔上,刻着秦伊蓝的名字!”
“所以你才不断给秦伊蓝介绍对象?”
我妈的神色略显慌乱,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不,我是真心想帮她介绍一个好人家的!”
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无声无息但汹涌澎湃。我妈顿时慌了手脚,她突然一把抱住我问:“儿子,你这次突然回来,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可千万别吓你妈妈啊!”
在母亲面前,再坚强的儿子都是脆弱的。我把头靠在我妈的肩膀上,“妈啊,我也让人给抛弃了!——你儿子也让人给抛弃了!”
我妈紧紧抱住我,嘴里不停叫着“儿子”“儿子”,她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
后来我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崔大年,他又回到了钢管厂,依然从事他的老本行电焊,而我成了他的同事——在我妈的努力下,我也成了钢管厂的一员。
每天中午,我总能看到崔大年瘸着一条腿,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地从我们办公楼经过,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崔大年,但我想,这个瘸子一定就是当年背叛孙老师如今又抛弃和他一同私奔的秦伊蓝的崔大年。
无数次,看着崔大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身影,我都想出去把他堵在办公楼前,然后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抛弃秦伊蓝,当然,我更想问他知不知道秦伊蓝现在过得怎么样?可是,我终于没有鼓足勇气站到他的面前,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呢?说到底,我们不过就是陌生人!
徐肖鸣重新在梅林镇出现,已经是这一年的秋天了。
很多人在徐肖鸣离开梅林镇的时候才发现,梅林镇少了一个人,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所以当徐肖鸣的身影重新在梅林镇出没时,梅林镇几乎喧哗般热闹起来。很多人都在传徐肖鸣回来的消息,传得最多的,是徐肖鸣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
有一天下午,我们厂的办公室主任突然找到我,说有一个人在会议室等我。他也没说是谁,只是说,你赶快去见他。
我敲门进会议室的时候,看见里面坐着的,居然是徐肖鸣!
十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徐肖鸣了。
初中毕业前夕,徐肖鸣曾经找过我,他希望我可以跟班主任求求情,让他也和同学一起照一张集体合影,班主任无情地拒绝了我,班主任用鄙夷和不屑的口气让我转告徐肖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如实把班主任的话跟徐肖鸣说了,他没有再勉强我,他退而求其次,让我多领一张毕业合影,就当给他做一个纪念。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张毕业合影,也是他让别人来取的。
很多年未见的徐肖鸣此刻就在我的面前,他的脸上并没有别人嘴中所说的乖僻和戾气,他只是在冲我笑,他笑起来依然像过去一样亲切。
他扔给我一支烟,用命令似的口气说:抽烟!
指尖的烟燃出一大截的烟灰,他却不曾再抽上一口。他只是冲我笑。
我点上烟。
他忽然说:白弟弟,你现在一点也不白!
我被烟呛着了,我的眼睛让烟给熏着了,我不停地咳嗽,我的眼睛被熏出了眼泪。
我说:假如你现在还拖着两管鼻涕,我依然会叫你“鼻涕哥哥”!
他干涩地笑了两声,然后站起来,狠狠地在我胸口捶了一拳,他顺手勾住了我的脖子,说:陪我出去喝几杯吧!
我迟疑着说:我还在上班呢?
他一把拽着我,说:“上什么班!喝酒去!”
在南海鱼村,我和徐肖鸣都喝得酩酊大醉。
借着酒精的作用,徐肖鸣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当了痞子?
我摇摇头。
“那个时候我突然变得很有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摇摇头。
徐肖鸣“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一边说:你怎么就知道摇头!
我还是摇摇头。
徐肖鸣笑得捧住了肚子,很快他不笑了,我听到他在哭,他很伤心地说:“我现在的一切都和一只皮包有关!那只皮包里,装着一万块钱!”
我顿时愣住了,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问他:“你说你捡了一个皮包,里面装着一万块钱?”
徐肖鸣点点头。
“那只皮包是秦伊蓝妈妈丢的?”
徐肖鸣点点头。
徐肖鸣狂笑起来,我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哗啦啦。
我抓住徐肖鸣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是你毁了秦伊蓝!
徐肖鸣还是点头。
我使劲把他推倒在地上,然后歇斯底里地冲他叫:你是个刽子手!
徐肖鸣蜷缩在地上,他嘴里喃喃地在说:我要赎罪!我要赎罪!
我一头向外面冲去,然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梅林镇的十字街上到处乱窜,谁都看见我泪流满面。
街的拐角处围了一圈人,那圈人中间,席地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她的长发遮挡了她的脸,依稀可以看到她脸上一处处已经痊愈的疤痕。那个女子的右手上,一支笔正在不停转动,那是一支银灰色的钢笔。
有人碰到她了,女子身子一侧,那支笔从她手上飞出去,掉在地上,女子爬过去捡,有人比她先捡到了,拿起来,说:这笔上还刻着名字哪——看看刻的是啥,徐——肖——
那个人不念了,他把笔还给那女子,然后转身飞也似地逃遁。
我知道,是秦伊蓝回来了!
我听见有人在议论,他们说:徐肖鸣千里迢迢,怎么带回来一个疯女人!
我想拨开那些人,然后告诉他们:这不是疯女人,她是秦伊蓝,秦伊蓝回来了!
可有一双更有力的手把我往后拖,那双手把我带离人群,然后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她不是秦伊蓝,她是你嫂子!
一股热流从我的胃里汹涌而起,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向我突然袭来,我挣开那双手,冲到一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直到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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