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雾很大。天地间白蒙蒙一片,密实得没有一丝缝隙,看上去,太阳出来,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这样的早晨,看上去,一场东风压倒西风的阴阳较量怕是难以避免呢。
喻婆赤脚趿一双毛线拖鞋,勾腰提一桶洗好的被褥从三进的老屋走出来,像是老屋深深的喉咙吐出一块干硬的骨头。走到二进天井那儿,光线突然亮起来,喻婆猛一抬头,见喻公双手撑一条半人高的木杌子,一步一挪向院口的长条石枕走去。太阳不声不响撕开雾的口子,把那个石枕占领了。太阳总有太阳的办法,教人不消得替它操心。
喻婆跨过老屋门槛,不知怎的身子一晃打个趔趄,双脚就落在门槛外,一只毛线拖鞋却掉在屋里了。喻婆完全可以回一脚进屋把鞋趿出来,举腿之劳,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然而,她不,这个老妇人倔得很。她脸一板,身一扭,退后一步,抬起另一只脚,狠狠一踢,索性把另一只毛线拖鞋也踢进屋里去了。
怪不得喻婆生气,喻公也没有全瘫,既然可以撑杌子从屋里挪到院口石枕上晒太阳,夜里他不可以起床上尿桶拉尿吗?喻婆每天晚上把尿桶放在喻公床前,喻公内急,起来撑杌子挪一两步,上尿桶方便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喻公偏不,这个老太爷也倔得很,他每天都把尿拉在床上,讹喻婆给他洗尿被褥。
上半年喻公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四个儿子花费六七千块钱送他住院治了一个多月,病治得差不多好了,谁知却落下个半瘫。半瘫就半瘫,喻婆认了,全当家里养了个老爷,儿子出钱,她出力,茶茶饭饭侍候着就得。
没想到喻公让喻婆侍候了茶饭还不足,他竟然提出让喻婆晚上搬过去跟他睡一床。喻公说:“我们是结发公婆,哪有老婆不跟老公睡一床的?况且我现在瘫了,夜里起起落落要个人照应。”
喻公不提结发公婆还好,不提让喻婆搬过去跟他睡还好。这一提,喻婆心里的一锅冷水就被大火煮沸了。“现在晓得要我跟你睡一床了?”喻婆话不多,就这梗着脖子翻着白眼的一句,喻公听去像火山喷出的岩浆。四十多年公婆做下来,怎么说也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呢。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不忘?真是老狗记得千年事!”喻公腊黄的脸上仿佛有朵金菊绽开一下又闭上了,他横过眸子睃喻婆一眼没好气地说。
二十多年前,喻公迷上了村里的寡妇樊丽花,抛下家里五六张嘴不管不顾,有了钱就买好吃好喝往樊丽花家里提。外面玩得高兴回来,嫌喻婆碍眼,喻公就扯开嗓子骂她寻开心:“人家樊丽花细皮嫩肉,怎怪得男人喜欢睡她?像你这种牛头马面的女人,睡在男人床上会把男人睡得跌价不值钱!”要是喻婆敢回一两句嘴,喻公就动手,给一拳头、扇一巴掌都是常事。有一回喻婆实在气急了,拼着挨打跟他拉扯,他竟然猛力把她一推,喻婆脚跟没站稳,打个颤摔倒地上,可怜肚里怀了七个多月的老五就没有了。
喻婆拿喻公没办法,想到死。倒是一撮蛆似的四个孩子给她出主意:唔妈,我们全当爹死了吧。喻婆豁然一想,这主意不错,自己怎么没想到?果真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呢。喻婆就懒得跟喻公怄气了,默然打点铺盖去到隔壁房里,和喻公分床另睡,直至如今。总算没把喻公睡得跌价不值钱。
喻婆并不是记仇的人,茶饭浆洗也没有对喻公不周到。惟有搬过去跟他睡一床,喻婆觉得很难办到。从前喻婆孤身一人嫁到喻家屋里,势单力薄,让人作践羞辱也没得办法,打落牙齿只好和血吞下。可是,如今情况不同了,喻婆千辛万苦把四个儿子拉扯大了,个个彪形大汉,做娘的总算咸鱼翻身,就是喻公也不能够把她夹在腋下过日子了。这般大好形势下,还要搬过去跟他睡一床,就把自己睡得跌价不值钱喽!喻婆又不是傻瓜,知羞知耻的人呢。
再说,不为自己,也该为老五倔这口气!喻婆想起老五就心痛难忍,老五要是活着,也该是彪形大汉了。老话说母子连心,哪怕一个怀了七个月的死胎,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似这般杀子之仇,非同小可。喻婆打定主意,胸一挺,头一歪,两眼冷冷射向喻公,好像在说,就为老五,我也要跟你倔这一口气。
“你这是报复我!”喻公知道如今喻婆有四个儿子撑腰,就硬气起来了,不像从前凡事由老公说了算,敢怒不敢言。但是喻公觉得好笑,儿子不拘怎么都跟我姓喻,你指望儿子抬举你来报老爹的仇,那是指望屁眼替你拉尿呢!
喻婆默不作声,似乎是不屑辩驳。你就说我报复也没关系,难道你不该受点报复吗?我不为自己,也该为老五报复报复呢,要不我的老五就白死了。
这回该轮着喻公没办法了,喻婆禁不住有些得意,觉得家里风水倒转。自己总算熬出头了,过去的苦没有白吃,罪没有白受。
喻公就是这时候开始尿床,每天换下一大堆尿被褥。该洗的要洗,该晒的要晒,碰上阴雨天还要烧起木炭火烘干,把喻婆忙得焦头烂额,累得腰痛背驼。喻婆开始以为喻公全瘫了,急成一只疯鸡,赶紧召四个儿子到老屋商量,怎么也得把老头子再送去医院治一治,治回去半瘫我就心满意足了。儿子们二话没说忙开了,找车的找车,凑钱的凑钱,众口一词让娘放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爹的病治好。偏偏喻公却不肯去治了,他说横竖快七十岁的人,总得要有一宗病送命,医院要是能把人治得长生不死,这世界恐怕也就不成世界了。
后来喻婆瞧破喻公是成心尿床的,他并没有全瘫,撑着杌子可以走些路的,原来他是在反报复。谁叫你不跟我睡?你会报复,我就会反报复!喻婆从喻公那歹歹的眼神里晓得了他的心。喻婆没想到喻公这种招数都使得出,憋着气问他:“夜里躺在精湿的床上不难受?”喻公阴阳怪气地说:“不难受。横竖我的床大,尿湿了左边睡右边,尿湿了右边睡左边,有什么难受的?”
喻婆气得心痛,但是,她越心痛就越硬气!你尿吧,不就是讹我每天给你洗被褥?我就洗,大不了磨死这条老命去。少活几天没要紧,这口气却不能不倔。好歹我带大了四个老虎似的崽,不能由你夹在腋下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了!
喻婆赤脚走到院子里,佝腰提被褥去竹篙上赶太阳。隆冬的天气,院里的泥地冰凉得很,但是成群的鸡在院里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刨,把泥地刨成粉细粉润的面。喻婆赤脚踩在松软冰凉有如细面的泥地上,心里一阵悸动,好像和一个分别已久的仇人蓦然见面了。
自二十岁那年嫁给喻公,喻婆就成了一个赤脚女人。除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喻公都不许她穿鞋,更不用说穿袜子了。喻公的理由是,瓦石割破了脚自己会长好,不消得花钱,要是割破了鞋袜就得花钱买新的。
有一天,喻婆回娘家,把喻公的话说给娘听了。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那他穿不穿鞋呢?”喻婆回答说穿的。娘就说:“好,我去问他这是哪门子的理!”
喻婆娘捡起鸡窝里的六个蛋,还在村口商店赊了一斤白糖,用红纸包好拎在手里,同了女儿雄纠纠往女婿家里去。喻婆很是抱怨:“他那样一个恶人,犯得着买这样重礼去送她?”喻婆娘就说:“女儿家的你懂什么?世上凡事最讲究个先礼后兵,我送重礼给他自然有重兵在后。”喻婆这才不作声。
到了女婿家里,正好喻公挑一根担子碾米回来,脚上鞋是鞋袜是袜地穿得整齐。喻婆娘觉得这是一个好兵机,便笑里藏刀说:“好女婿啊,怎么你穿得这般鞋袜整齐,我女儿却打着赤脚?莫非你的脚割破了不会长好,或是你的鞋袜穿破了不消得花钱买?”
喻公自然知道岳母向他用兵,并不露怯,讪笑一下说:“岳母说笑话呢,我的脚和你女儿的脚一样,割破了都会长好的,我的鞋和你女儿的鞋也一样,割破了自然都得花钱买。”喻婆娘就顾作惊讶“哦”一声,不客气敛起笑容说:“原来这样,那我倒要请教好女婿,为何你鞋袜整齐,我女儿却长年赤着脚?”
喻公把担子放下,托了扁担在手里,咧咧嘴巴说:“岳母,说给你听罢——就好比这副担子,你女儿是箩绳,我是扁担。哪天箩绳断了,没关系呢,打个结,担子我照旧可以挑着走。可要是哪天扁担断了,岳母你能给我打个结,把扁担接起挑了担子走吗?”喻婆娘听了这话一愕,心里操练得骁勇的兵不知怎的发不出场了。喻公会心一笑,不容岳母有所反应,两眼炯炯放光射着岳母说:“岳母不要取笑我刻薄,说来这还是岳母门上的理呢。你老人家昧下女儿的彩礼钱给儿子下聘,我看岳母门上,女儿也是箩绳吧?”
哪想到女婿这般厉害?喻婆娘用兵不成反蚀一份礼,不但没有帮上女儿的忙,反倒默认女婿把这种箩绳扁担的话挑明了。往后喻公就更加明公正气把喻婆夹在腋下过日子。
“咣当”一声,喻婆手里的铁桶重重落在喻公坐的长条石枕上。喻公没提防,身子骇了一震,抬起眼皮,没好气望喻婆一眼。他倒是没说什么,似乎很有肚量,不跟喻婆计较,头一扭,继续吃他手里的桃酥饼。
喻公年轻时起就好吃,早起挑担柴火上街卖了三角钱,回到家里就只剩一角五,带回满嘴油亮满口香气,惹得一班孩子缠着喻婆要吃烧饼。喻公说他得了胃病,最饿不得的,在外面吃点东西也是为了治病。喻婆气得只在心里骂,什么胃病,我看是得了好吃病咧。往后老了,赚不到钱了,我看你把脚趾手指塞到嘴里去吃吧。
谁知喻婆也没看到喻公的好戏,如今喻公老了,赚不到钱了,但是四个儿子怕爹吃嚼惯了没得吃难受,手头再紧,也会惦记着隔三岔五拎回饼干糕点交到爹手里。喻婆就很纳闷,人家都说做大的有慈心,做小的才有孝心。喻公这么个人,一惯的吃独食,没见他有什么慈心的,怎么四个儿子倒是个个有孝心呢?
喻公有了年纪,牙口不关风,吃东西就没从前利索。他坐在石枕上把桃酥饼吃得跌跌落落,满地饼屑,招得一群鸡在脚下奋不顾身你争我抢。“噗”地一声,一块麻将大的饼从喻公嘴边滚落,喻公忙伸手拦截,为时已晚,饼块滚出鸡群外围,定住在一只小黄鸡脚边。小黄鸡以为天上掉下馅饼,大概有些将信将疑,下嘴就慢了半拍。待小黄鸡明白过来天上确实掉下馅饼,赶紧伸长脖子下嘴,群鸡们已经发现了目标,一只只瞪大眼睛耸起鸡冠猛冲过去。
突然,一只麻花大雄鸡“嗖”地从天而降,抢在群鸡前面把小黄鸡扑倒在地,迅即,它挺起身子打个旋,拉开大翅膀扑扇几下,泥地上就扬起一阵尘土,不光把冲过来的群鸡的眼睛迷糊了,连喻婆都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不知那一小块桃酥饼究竟花落谁家了。待喻婆眨几下眼皮定睛一看,麻花大雄鸡已经叼着饼块跑开鸡群丈来远,躲到喻婆脚边来了。
喻婆实在有些看不过,她一边气鼓鼓把被褥甩到竹篙上,甩得被褥“啪啪”作响,一边心里就骂大雄鸡。这满地小鸡,哪只不是你的儿女呢?也不懂得顾惜一点儿,只知道抢了吃食吞到自己肚里去。哼!这个世界上,不论人或是动物,凡是公的就强蛮霸道,就自私狠心,所以母的就有罪可受。喻婆转身朝喻公背影狠狠剜了一眼,心里无比义愤。
喻婆万没想到,麻花大雄鸡抢到饼并没吞到肚里去,而是把它放落一个较为安全妥当的地方,跨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它扭过脖子昂首朝那一群大失所望的鸡发出一串咯咯咯的鸣叫。莫非它倒是一只有情有义的鸡?喻婆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似乎为了打消喻婆的疑虑,麻花大雄鸡又重复了一遍“咯咯咯……”的叫唤。千真万确,这是一只有情有义的大雄鸡。那么,应声而来享用美食的母鸡该是哪一只呢?家里有好几只漂亮的花母鸡呢,喻婆在鸡群里搜寻它们的身影,眼帘却浮上来樊丽花那漂亮的笑颜。
喻婆简直不相信自己眼见为实,应着大雄鸡叫唤大摇大摆走过来的,竟然是那只头上没长毛,尾巴上也没长毛的乌鸡婆。这只没头没尾的乌鸡婆走过来,亲昵地啄啄大雄鸡的嘴甲,大雄鸡就站开了脚,露出了跨在两腿之间的饼,用嘴在地上轻轻叩着,好像在说:在这里、在这里,吃的在这里……乌鸡婆慢悠悠走过去,对着饼啄一口,又啄一口,就把它吃到肚里去了。
这时候,喻婆的身子没来由晃荡一下,她好像有点头晕,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一辈子活得不如这只没头没尾的乌鸡婆。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喻婆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快要交上好运了。果然那年家里的责任田很争气,打下满仓满囤金灿灿的谷子,不光喂饱了一家六口人的嘴,还喂肥了圈里两头大肥猪。卖猪那天,喻婆眼见喻公从猪贩子手里接过大把的钱,心里乐得“卟卟卟”地跳。猪贩走后,喻婆争喻公给四个孩子各人买一双鞋。喻公气狠狠瞪她一眼说:“打得好好的赤脚,为什么要买鞋?我看你是见不得家里有一分钱!”喻婆忙分辩:“我哪里是见不得家里有一分钱?我是看着四个孩子长年赤脚心痛呢。”喻公再不耐烦,板起脸凶喻婆:“赤脚娘生赤脚崽,有什么好心痛!”
几天后,喻公对喻婆说他姐带信来,让他去给她家打灶。喻婆就量两升糯米做了千层米糕打发喻公去大姑家。谁知到了下午,喻婆的一个族里婶子慌慌张张跑来神神秘秘问喻公哪去了,喻婆照实说去了大姑家打灶。婶子瞪她一眼嗔骂道:“死心眼的,你就那么信他?”原来喻公根本没去姐姐家打灶,婶子亲眼见他买了巴掌大的墨鱼剁了一提猪排骨溜进风流寡妇樊丽花家里。
喻婆气得发昏,喻公回来,一头撞进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但是,喻婆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把喻公哭得回心转意,他像犯了瘾,有了钱就非往樊丽花家里钻不可。喻婆没办法,马虎着过了两三年。后来,大儿子考上了县城的高中,老二也去到镇上念初中了,而且偏偏她自己多年不见动静的肚子又怀上了老五,一个家像千手观音似的到处伸出手来要钱花。喻婆觉得不能再任凭喻公把塘里的鱼瓢到港里去了。
那天喻公卖笋干回来,门前屋后晃了几晃,慢慢地就晃得脚尖朝外。喻婆知道喻公要去哪里,学校快开学了,樊丽花没钱给女儿报名,急得满村问人借钱呢。喻婆舍不得喻公把几个苦来钱扔到无底洞里去,拼着挨打出门拉住喻公不让他走。谁知喻公真是昏头了,他竟然不念一点夫妻情,竟然不顾喻婆怀身大肚,竟然猛力一推,把喻婆摔倒地上,头也不回夺路而去了。
可怜喻婆怀了七个月的老五就这样没有了。可怜老五已经长成人形了,有鼻子有眼,也是一个男孩呢。可怜喻婆把死胎生下来,抱在怀里一个劲痛哭:“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子啊,谁害死了你,你就找谁寻仇索命去!”
喻婆躺在床上哭了两天,越想越觉得活着没意思,想来想去,慢慢就想到死。对门山后有口泉水塘,长年四季大旱不干,大雨不涝,倒是一处好水脉呢。土改那时,有个地主婆受不得折磨,投到那口塘里,把一切苦难都解脱了。
想好主意喻婆就挣扎着起床,她把一只生蛋的母鸡杀了,给儿子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儿子们顾不得细想为何突然打牙祭,蜂拥上桌把鸡抢得一光二净。老二心细,自己抢了半碗,也给娘抢了半碗,讨好地递到娘手里。喻婆哪里吃得下,她哽咽着说:“好孩子,你自己吃吧,娘不想吃。”就出门去了。
出得门来,喻婆在浓浓暮霭中渐行渐远,不一会就站在了水塘边。清洌的泉水深处,每一块卵石都清清楚楚,每一粒沙子都明明白白,好一个无尘无垢的洁净世界呢。喻婆的心里油然涌上一阵欢喜。
“唔妈——唔妈——”
蓦然回首,老大老二惊恐万状哭喊着飞奔而来。紧跟着,老三老四也气喘嘘嘘跌跌撞撞跑来了。四个儿子不要命地扑向喻婆,拉手的拉手,拖脚的拖脚,母子五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哭成一团。
“唔妈,我求你,全当那个恶人死了,你好生带着我们活吧。唔妈,你不用烦难,从今往后,我不上学了,出来赚钱养家。”十六岁的老大趴在地上,泪流满面给喻婆“嘣嘣嘣”地磕头,瞬时,他的额头就血流如注了。
“唔妈,你别死啊,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老四才七岁,就很懂事了,双手死死抱着娘的一条腿,扑闪着惶恐的大眼实话实说。
“傻孩子,我死了,你们还有爹呢。我死了,爹自会管顾你们的。”喻婆心碎,一把抱着老四泣不成声。
“唔妈,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宁可死了做官的爹,不可死了讨饭的娘!唔妈——我们要娘!我们宁可不要爹!我们全当他死了!”老二攥着喻婆的手,明眸里闪烁着火焰般的仇恨,让喻婆多少感到一点欣慰。
“对!唔妈,我们要娘不要爹!等我们长大了,天天买墨鱼炖排骨给娘吃,不给爹吃,把他活活饿死去!”调皮的老三“豁”地跳起来,扬臂一挥,看上去像个挺有担当的小英雄……
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喻公让喻婆活得不如一只没头没尾的乌鸡婆,但是四个儿子却让喻婆享足了福。
喻婆的四个儿子都有出息,如今都不住在喻家老屋了。老大辍学后在牛墟场钻进钻出,做起了相牛的“牛伢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买牛卖牛,只要价钱不是喻家老大的金口银牙里吐出来的,他们就会觉得这桩买卖不踏实。老二念书念到警校毕业,进了公安刑侦队里当警察,如今是全县大名鼎鼎的破案能手呢。老三老四合伙贷款买了辆后八轮汽车跑运输,三五年工夫,盖起了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楼。
好像是出了一件什么怪事,四个孩子长大了,不知怎的就把小时候对爹的仇恨消弥了;好像是他们的仇恨在长大的过程中被风吹去了,被雨打去了。他们小时候可以全当爹死了,谁知长大了倒不能全当爹死了,好像还生怕爹死了似的呢,他要有个什么头痛脑热,他们就急得不得了。
喻公跟樊丽花好了十几年,相帮着她把一双儿女拉扯大了,直到樊丽花的女儿嫁到县城把娘接去了,喻公和她才算彻底断绝了。喻婆以为四个孩子该报爹的仇了,她倒是暗暗替喻公捏着一把汗呢。
哪想到四个孩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们丰衣足食地孝养着爹娘。柴到灶前,水到缸前不说,兄弟四个还特别喜欢给喻婆买鞋、给喻公买吃的,弄得家里都快够开鞋店、开吃食店了。喻婆对晚年的生活不用说是相当的满意,这还要怎么样?电视里老说什么奔小康,这要再奔下去,非奔到大康不可呢。
但是,满意归满意,喻婆心里却是觉得相当的不公平。喻公那么一个人,年轻时自顾吃喝享乐,不顾家,不顾孩子。凭什么孩子们长大了把他孝养得跟娘一个样?这就是说相比喻公,自己的那份苦算是白吃了,那份罪算是白受了。喻婆纳闷四个孩子怎么都像唐僧?个个是非不分,人妖颠倒呢。晓得这样,我也自顾吃喝享乐,何必吃那份苦受那份罪?
忙了一早,早饭就捱到九点多钟才得吃。吃完早饭,喻婆正在收拾碗筷,突然老大踱进门来,手里提一桶油。喻婆趁老大没注意,赶紧地趿上鞋,省得儿子又唠叨她打赤脚。过一会老三老四也骑辆摩托车一溜烟回来了,扛进一袋米。
今天正是一个牛墟日,老大赶一场牛墟收入好几十块,他怎么舍得平白落下一场牛墟呢?喻婆皱眉寻思,老三老四也该出车的,好好的为何歇工回老屋?如今孩子们的工都是金工,就是那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意思,他们是轻易不会浪费光阴的,莫非出了什么事吗?
“长天白日,你们怎么都有闲工夫跑回家里来?”喻婆愕然问。
“哦,今天礼拜六,老二打电话说是要回来,我们就回来陪陪他。”老大把油放到桌子上,挠着头笑说。喻婆的眉头就锁得更紧了,老大的话很站不住脚呢,老二又不是什么生客,他要来就来,未必还要兄弟们歇落工来陪他?
外面一阵车响,喻婆奔出门看,老二已经拎着大包小包下车来了,“嘣”地一声,关了车门。老二见了喻婆喊声“唔妈”,把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她笑说:“这是买给你过冬的保暖鞋。”喻婆禁不住生气,一个劲高声抱怨:“跟你说了多少回,我一辈子不买鞋都够穿了,你有钱花不完?”说着,翻给他一个白眼。
老二哪管娘抱怨,笑眯眯进门,招呼三个兄弟,又叫了爹,把手里一大袋吃食交到喻公手里。喻公接过老二给的袋,衔在嘴里,两手就撑起杌子一步一挪进房去了。随即,房里传来柜子钌铞的响声。
“爹啊,我二哥买点吃的回来你倒要锁进柜子里,未必怕我娘吃去一点吗?真是的!”老三听见钌铞响,奔到房门口冲喻公恼怒地大嚷。
“何是锁进柜子里?这屋里老鼠多,东西不放起,错眼不见就喂老鼠了。你娘要吃柜子里拿就是,我又没把钌铞上锁。”喻公在房里为自己辩解,老三听了这才不说什么,皱起的眉头却久久不肯松开。
四个儿子突然回家,喻婆免不得手忙脚乱起来,好像苍天忽然给她降下一宗什么大任了。她一边端茶递水,一边就翻箱倒柜拿出她晒的各类果子干。喻公把老二买来的吃食拿进房里,喻婆气得在心里咬牙直骂:没见过这等吃独食的孤鬼!你哪里是怕老鼠?你是怕这屋里好几张嘴!人家老虎都知道爱崽女,我看你比老虎还毒些!
兄弟四个喝了茶抽了烟,吃了一点喻婆的果子干,而后就分散忙开了。老二提个桶去压水井底下摇水,老大拿起斧子劈柴,老四上了趟茅厕回来,屋檐下抓起一担粪桶,说是粪缸满了该去掏一掏,老三则搬梯子爬上屋顶给厨房捡漏……
喻婆又急又忙,不知怎么办好,跑去茅厕抢夺老四手里的长柄粪勺,说:“粪缸才半满,好好的掏什么?快放下快放下,看把你的衣服弄脏了。”老四手里扬着粪勺笑:“唔妈,自家儿子你客气什么?半满不该掏吗?你天天倒尿桶,不怕溅起粪水到你身上?”说着,一勺一勺掏起粪,掏一勺喊一声,“唔妈,你走开去,臭得很。”
喻婆拗不过老四,出得茅厕进来厨房,水缸里满了,连锅里盆里也满了,老二还在一桶一桶往里提水。喻婆忙拦住他说:“够了够了,你当有个三百年大旱?存久的水不新鲜。”老二绕开娘,竖起一根食指卖乖地笑:“再提一桶,就一桶,留着给你洗碗涮锅。”
转身出了厨房,喻婆寻着“砰砰砰”的劈柴声向后院走去,老大把斧子扬得高高的,用劲狠狠劈下去,大块大块的木柴就被他劈得落花流水。老二放下水桶提了直刀过来,蹲下腰,捡起老大劈开的柴,一块一块再给劈细。喻婆忙跑过去拉他手说:“够了够了,莫劈了,劈得丝线似的不经烧。”老大抬眼说:“不经烧怕什么?满山满野的柴,还怕没有你烧的?”喻婆嗔瞪老大一眼:“满山满野的柴长了脚吗?它会自已跑到你家来?不要力气去砍的?真是的!”老二听了哈哈笑:“唔妈,你莫怕我哥花力气,男人的力气留在身上会作怪呢……”
“二哥,听说县城里出了无头女尸案,这又忙得你够呛吧?”老三听见笑声站在屋顶直起腰朝底下喊。
“没呢,领导说我这段时间老是魂不守舍的,不让我接大案子呢。”老二提高嗓门,扭头把声音送到屋顶上。
“老二,好好的你怎么魂不守舍呢?”喻婆真急了,急得快掉眼泪了。老二是大名鼎鼎的破案能手,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电视里有影。老二是喻婆一生的骄傲,喻婆自然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的。
“怪事,这段时间我也心神不宁呢。前些天给小美相一头牛,莫名其妙的就看走了眼,小美买回去三天就死了,气得小美老婆把我骂个半死。”老大停了手里劈柴的斧,怔怔地望着老二说。
“你们这算什么呀!三哥前天开车不知怎的一分神,好好的就把人家牵着的一条宠物狗给撞死了,平白无辜赔了人家八百多块钱。还好没撞着那个牵狗的女人呢。”老四掏罢粪,压水井下摇水洗粪桶,听了哥哥们说话,赶紧的插嘴。
这些话喻婆不听便罢,听了就心惊肉跳,魂飞魄散,她急得跺脚说:“祖宗菩萨啊,你们这都怎么了?一个个魂不守舍心神不宁,是不是见我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寻思着要给我作点祸?”喻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眨也不会眨一下了。
“唔妈,你别说,我还寻思着给你造点福呢。那天正想着要给你买一台洗衣机,谁知一分神就把人家的宠物狗撞了。”老三站在屋顶上说话,声音像从半天传下来。
“阿弥陀佛,我倒不图你给我造福买什么洗衣机。好生开你的车吧,你不想想,这要把那牵狗的妇女撞了怎么办?”喻婆仰着脖子朝屋顶喊,看上去她真着急得不得了,似乎老三当真把那牵狗的女人给撞了。
老四提到洗衣机,其他三兄弟一拍即合。真是的,怎么没想到给娘买台洗衣机?这天寒地冻的,唔妈天天给爹洗被褥,怎么受得了?生了冻疮怎么办?扭了腰怎么办?崴了脚怎么办?说着,老大把斧子扔了,老二把直刀扔了,老三赶紧地把粪桶洗刷好放回屋檐下。三个人立马就要去买洗衣机,老四在屋顶上急不可待嚷:“先装自来水,横竖开户费只要一千块钱,加上管子龙头安装工资封死一千二百块。”
似乎是一场大祸就要来临,喻婆一阵恐慌忙乱,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阻止。她急得团团转了一会儿,觉得老四尤其可恶,便仰起脖子踮起脚跟朝屋顶一挥手:“才赔了人家八百多块钱,这又装自来水又买洗衣机,你以为你开着银行印钞票啊?”说罢,她把脖子缩回来,横起眼睛没好气扫了三个儿子一遍,“你们就是买了洗衣机我也不用的!”
“是,唔妈,洗衣机解决不了问题。”老二笑着,把喻婆拉到压水井旁的石凳上坐下,弯腰抚了抚她的背,巴结讨好地笑了好一会说,“唔妈,你就卖儿子们一个面子,睡我爹床上去怎么样?你和爹这样僵着,我们做儿子的怎么受得了?怎么有心工作、有心干活?唔妈,不瞒你说,我每天早上醒来,想着老娘又有一大桶尿被褥要洗,心里就针刺似的难受呢。”
“有本事叫你爹别尿床!”喻婆这可明白儿子们为何回来了,原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喻婆忍不住生气,不是你们说的全当他死了吗?这好,我全当他死了,含辛茹苦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倒翻脸不认帐。把他当祖宗供奉了不足,还要合伙帮着他来逼迫我,硬要把我按到他腋下去。你们就看不得我过两天出头日子?
“我爹那种人,唔妈有什么不知道的?”老二回头往厨房门里望了望,似乎有重大的私房话要回避爹悄声对娘说,“跟爹那种人讲道理,那还不是对牛弹琴吗?他要知道顾惜儿子,也不会有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是啊,唔妈——”老大走过来,蹲在喻婆面前,搬起喻婆一只脚,替她抻抻裤管的皱折,好一阵数落她怎么还没习惯穿袜子,又不是没给你买,上回就给你买了一打呢。喻婆板着脸不搭腔,老大就知道这个弯子绕得有点多余,闭嘴怔了一会,索性硬着头皮说:“唔妈你不知道啊,家里爹娘僵着,做儿子的心就像剖开成两瓣,什么事都干不成的,连我相牛也走眼。唔妈,我相牛走眼不要紧,我三个弟弟可都是担着大责任的人,他们稍稍一分心,不定就作下什么人命关天的祸。唔妈,道理总是跟懂道理的人讲的,我爹那种麻石脑袋的人,他听得进别人什么话?少不得还求做娘的心疼体贴儿子呢。”
“你们这是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喻婆喘着粗气站起来,泪眼婆娑说,“打量我不知道,你们都姓喻,惟有我不姓喻,你们拿准了我软弱好欺,就帮着姓喻的拿捏我,好让你们姓喻的称心如意呢!”喻婆这一伤心,声音就哽咽了,似乎几十年受的那些委屈一齐涌上喉咙,把喉咙堵塞了。
老二听着这话,倒觉得好笑,便拉住喻婆涎脸笑说:“唔妈,什么姓喻不姓喻?我们姓喻的还是你这不姓喻的生出来的呢。做儿子的还能有别的意思?”他把喻婆推回去又按到石凳上坐了,摇摇她的肩说,“唔妈——我们知道唔妈是最宽宏大量的,这些年也没见唔妈怎么的仇恨爹。我们的意思是好人做向了前,跪都跪了,何差这一拜?不如就搬过去同爹睡了,图个团团圆圆,对你们老公婆也好,对我们做儿子的也好?不好吗?”
好当然是好,喻婆也觉得好,至少不用每天洗晒尿被褥。但是,问题是,这个好是她办不来的好。喻婆心里一遍遍想,就算不为自己,为老五,我也要倔这口气啊。这样左思右想,喻婆觉得自己的委屈像退潮的海水已然不见,但是老五像一尊礁石,赫然屹立。
儿子们见娘生气流泪,都不敢再说什么,像是突然哑巴了,默然分头又寻活干去。老大仍是埋头劈柴,“嘣嘣嘣”的声音,像均匀的鼓点,一下一下打在喻婆心上,把她的心打得生疼;老二把劈好的柴抱进厨房,一趟一趟来来去去,像是在喻婆心里一趟一趟的,进去了又出来,出来了又进去,把喻婆的心搅得乱成一团;老四掏完了粪,像一只猴敏捷地爬上梯子,见老三蹲在屋顶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兄弟两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喻婆抬头望一眼屋顶,连她也不知所措了。
喻婆最见不得儿子们锯嘴葫芦的样子,她早已习惯儿子们一回来,家里就成一个鸭棚。鸭子们叽哩呱啦的,那就表明他们身心快活,没病没灾。只要有一只鸭子没出声,喻婆就知道他准是遇上麻烦,心就像吊了起来,命悬一线。如今这一群鸭子全体不出声了,全体遇上了麻烦,喻婆竟然没有急死,真是奇怪的事。
喻婆“噔噔噔”踩着重重的步子进了厨房,穿过三进的老屋走到前院,手里端半碗米往地上一撒,那一群鸡就欢快地跑过来吃食。喻婆趁它们没防备弯下腰,稳准狠地一出手,就把那只没头没尾的乌鸡婆拎在手里了。喻婆虽然生气,但还是决定杀只鸡给儿子们吃,冬天来了,几兄弟难得回家聚一回,总要给他们补补身子的。喻婆认定乌鸡婆享够了福,杀它自然再合理不过。乌鸡婆在喻婆手里扑腾挣扎,“咯咯咯……”地鸣冤,喻婆全不理睬它。
喻婆出手麻利,一刀就结果了乌鸡婆的性命。而后水烫拔毛,开肠剖肚,五马分尸,千刀万剁;而后扔进油锅,武火爆炒,文火慢炖。喻婆心里涌起一种快意恩仇的豪迈。
一会儿,锅里就袅袅腾起一股香气,钻入鼻窍,想不吸进去都不可能,喻婆就使劲狠狠地吸了一口。真香啊!真是奇怪的事,一股子气竟会这样香喷喷的!喻婆仿佛平生头一回闻着鸡香似的,竟然莫名其妙有些惊奇激动起来。那样一只没头没尾难看得要死的乌鸡婆,谁承想它经了一番刀杀斧剁,水火煎熬,竟会生出如此一股子好香气呢?
喻婆坐在灶门口的矮凳上,望着灶肚里旺旺的火苗有些走神。似乎自己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坑上,这山坑对她而言确是太高了,也没个台阶可供她走下地来;似乎自己正在暗暗地有些着急呢,忽然,不知哪来一股子气把她柔柔一裹,她就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站在地上了。这下好了!喻婆终于舒了一口气。
看来世上生灵都有一股子气,看来世上生灵这股子气都是有大用处的。所以古人有教化,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真是的,倔什么气呢?有什么好倔的,倔出什么祸来,那就万事全休了!
这天晚上,喻婆搬过去跟喻公睡一床了。喻婆躺在喻公身边,泪水涟涟,一个劲地怀念老五。老五可真是个好孩子,一条命没了就没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找谁寻仇索命。看来老五要是活着,准不比他四个哥差呢。
人间的这一个夜晚,就在喻婆对老五绵绵无绝的怀念中,变得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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