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强出事了。
一个人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按理说非摔成肉饼子不可,幸亏横七竖八的脚手架还没拆完,大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把一个安全帽摔成了八瓣,人也就昏了过去。刘发展赶到医院的时候,送大强住院的几个小伙子都还没走,争着抢着向刘发展介绍情况,说发展叔你是没看见,当时就跟放了个闷屁似的,大强连哼都没哼一声,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摊泥了。
刘发展摆摆手说大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小伙子说来的时候手就摔断了,腿也断了,刚才有个医生出来说肋骨也断了三根。刘发展说那大强还不成了烂杮子了?小伙子说不成烂杮子也差不多,医生刚才说大强到现在还没醒呢,血都快流完了,让我们都去验血,好抽点给大强,发展叔你看我们胳膊上的针眼现在还没下去呢。
刘发展说那我也去验验吧,说不定到时大强就差那一口血,多一口大强就撑过来了。小伙子说发展叔你可别去,刚才医生还说了,让我们都别走,还有事情要交代咱们呢,你要走了,咱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了。
果然不多会就有个穿白大褂的过来问谁是汪大强家属,一群人都连忙站起来,医生拿眼找了找,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和谁说,小伙子们都转头看刘发展,把他朝医生跟前让了让。
白大褂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望着刘发展说:“手术很成功,骨头都接上了,可病人脑袋摔得不轻,现在还没醒,到底怎么样得等明天才知道。”刘发展问:“那汪大强他现在在哪儿?咱们能看看他吗?”医生说:“现在他在监护呢,你们也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他也不知道,我看你们都回去睡吧,监护室里面有护士守着,二十四小时值班,没什么担心的。”
一群人只好往外走,刘发展问几个小伙子,这事是不是得跟大强家里说一声?一个小伙子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得跟他家里说。一个小伙子说现在跟他家里说了也没用,还是等明天大强醒了再说。还有一个叫明根的说其实说不说都无所谓,家里就是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大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家里人听了还不得急死?小伙子说完了都转头看刘发展,说这事发展叔你拿主意吧,你看看该不该说?
刘发展想了想,问,大强住院的医药费哪来的?小伙子说临来的时候老板给了四千块钱。明根说说不定四千块现在早不剩了呢,光骨头就断了七八根,就算医院算批发价,也得一千块钱一根吧?
刘发展说我看这事还是得跟大强家里说,大强能不能醒咱都得说,大家一起出来干活,别的忙帮不上,通个风报个信总还能帮吧?再说接下来无论怎么治,都得扯到钱,大强家里要是不来个人,怎么去跟老板要?要是要不来钱,大强不是耽误了吗?小伙子都点头,说发展叔你就看着办吧,有用得着咱几个的地方,你就说话,明天咱们几个还过来,不论冲着大强,还是冲着发展叔你,咱们不会说二话的。
小伙子结伴回工地了,刘发展呆在路边又想了一会儿,当初自己把大强带到城里来,原本想给他一条挣钱的活路,可没想现在钱没挣到多少,还出了这种事故,刘发展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跟大强父亲说。虽说大强父亲是自己表哥,可大强身后还跟着老婆孩子呢,大强真要落个残废,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这个情,刘发展觉得自己没法对表哥交代。
看电话的是个胖胖的老太婆,看刘发展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去,折腾了半个小时,连一个电话也没打,终于忍不住了,说:“喂,再不打我要关门了啊!”
刘发展只好拿起电话,给村长家打了个电话。刘发展尽量说得很平静,跟村长老婆说要找大强他爹接电话。村长老婆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明天不能说,黑灯瞎火的都上床了,还得起来跑一趟。刘发展好声好气地说你快去叫一趟吧,要不是有急事,这么晚我折腾自己干啥?
没想到大强媳妇竟然来了,抱着个电话呜呜地哭个不停,说发展叔你快跟我说大强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不跟我说我连今晚也活不过去了!接着刘发展就听到电话那头呯呯的响,也不知是跺脚还是磕头,震得耳朵蒙蒙的。发展说我跟你说也说不清楚,你快让大强他爹过来。最后发展都急了,说你也知道我在城里挣钱不容易,你这一哭不要紧,已经把我十几块钱哭没了,再哭下去明天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大强媳妇这才止住哭声,把大强爹找了来。
大强爹一边咳嗽一边说发展你这是怎么了?咱家大强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了,把你慌成这样,你以前可是蛮稳重的啊。发展说大强从房上摔下来了,断了几根骨头,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发展没说大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他怕他们听了慌张。
大强爹果然骂道:“早就让他注意注意,可他就是不听,你看还是出事了不是?去年周木匠给人家查梁从房上掉下来,鸡蛋吃了好几筐,养了半年多才好呢,你看这事弄的!你看这事弄的……”
发展想说这跟农村查梁可不一样,城里随便哪儿盖房不是十层八层的?可是他没敢跟大强爹说,等他骂够了才说:“你看家里谁有空,叫个人过来,咱们好好核计核计这个事。”
“谁有空?哪个人不都是一摊事?”大强爹刚说了两句,又骂了起来,“让他注意注意,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发展心疼自己的电话费,连忙抢着说:“再忙也得来个人,人家医院还得要家属签字呢。”发展觉得这样说也不是骗他,真要大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不能替他们签字。
大强爹说那就让大强媳妇去?发展忙说一个女人来了有什么用?大强爹说那我也没空啊,我要一走家里大蒜可算白瞎了,一家人都指着这几亩地呢。发展说你走不开不是还有二强吗。大强爹说二强更指望不上了,上个月好不容易托人给他说了个媳妇,发展你也知道这可是大事,眼下正张罗着见面呢,他要走了,这事还怎么办?
发展当然知道结婚是大事,尤其在二强家更是大事,当初大强结婚的时候,简直是全家老小齐上阵,大强爹花光了家里几年的大蒜收入,连二强平时打牌赢的几块钱都搜了出来,才给大强张罗了这个媳妇,看来大强爹又要为二强闹一次穷了。可是发展又有些想不通,儿子结婚都能拼了老命,真到了人命关天难道不管了?也不知大强爹是怎么想的,捧着电话哆嗦了半天,说发展你就看着办吧,咱村里跟你出去这么多人,谁有事不是找你拿主意,你就替大强拿个主意吧,等回来我好好去谢你。
发展急了,说:“这个事我真的没法替他拿主意,大强摔在医院里,吃喝拉撒外加看病,哪样都少不了钱,这钱咱得让老板要吧?可咱要多少合适?表哥,你说要多少合适?不还是得跟家里人商量吗?人家老板不看到你家里人,能把钱给我这个外姓人?”发展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大强爹再也没法不来了。
大强爹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让二强去一趟,发展啊,二强去了你多照应照应,他从来没出过远门,事该怎么办,你还得多拿拿主意。”
发展也没再坚持,心想家里来了人就行了,自己出出主意当然可以的,但最终拿主意还得是自家人,要不然自己落不到什么好。这些年出来的时间长了,钱没挣到,苦没少吃,要说弄明白了,也就是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只要涉及到钱,都得自己拿主意。
第二天发展又到医院看了看,医生说大强还没醒,不过各项指征都上去了,情况算是好的。发展问要不要干点什么,医生说什么也不要干,只告诉发展说大强住的病房费一天就得五百多,还不算各项观察治疗费,你们还是多准备点钱吧。发展说那能不能移到一般病房去?大强他半个月也挣不了五百块。医生摇了摇头:“那要出了事,病人醒不过来了,算谁的?”
发展不问了,他知道医生可以这样问他,他不能反过来问医生,只好叮嘱明根他们在医院看着,自己到火车站去接二强。盘算着接到二强就去找黄老板,怎么说大强也是在他工地出的事,跟医生相比,黄老板还算好对付,最起码还能说说硬话。
一看到二强发展真是哭笑不得,这么热的天二强还穿个小棉袄,右手提着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左手费力的举在头顶上,扶着个大包裹,摇摇晃晃地从车站里挤出来。汗从浓密的头发根流出来,在脸上淌成一长溜,也顾不上擦一擦。
发展一把把背包夺下来,扔到地上说:“你这是逃荒呢!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二强生生地看着发展,说:“我爹硬要我带呢,说出门什么都得买……”
发展也不好再说他,只好自己把背包捞起来,问吃饭了吗?二强摇摇头,问我哥怎么样了?要不要先去看看他?发展说大强还躺在医院里呢,本来准备带你去找老板的,你这个样子也没法去,那就先吃饭去吧,吃完了饭把东西放了,咱们好好找老板谈谈,不过这样也好,我先跟你谈谈吧,你哥这回摔得可不轻,以后怎么样,就看咱们跟老板谈得怎么样了。
二强似懂非懂地跟着发展从车站出来,穿过好几条大路和小路,最后来到一块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边,发展跟二强解释说车站那里什么都贵,他们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肯定要宰你,这里原来有不少小饭店,他们常到这里吃饭,点三四个菜,喝一瓶酒,只要二十几块钱。
二强咂了咂舌头,说二十块在家里也够一家人吃好几天的了,这城里的钱就这么好挣?发展把被包扔在地下,说好挣个屁!你没看你哥都快把命搭进去了?对了,我还是跟你说说你哥的事吧,大强这回从四五层楼上摔下来,浑身都快散架了,他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又能拿回去多少钱?
二强一听就急了,说发展叔你电话里不是说就断了几根骨头吗?怎么说着说着就散了架了?人散了架了还能活吗?
发展拍了拍凳子说你给我好好坐着,没听说报喜不报忧吗?我要是把实话说了,你爹那口气说不定当时就得背过去,这次你来了也好,省得他扛不住。我知道你也扛不住,可是扛不住你也得扛着,大强真要摔坏了,你就是家里老大,这家人还指望你呢。
发展指了指盘里的蒜苗,说二强你快拿筷子,我跟你实说了吧,现在医院里还没醒过来,能不能醒过来医生也说不准。二强抹着眼泪说医生都说不准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发展用筷子头点了点二强的脑袋,说说你沉不住气你还真沉不住气,这城里的医生跟咱们村里的可不一样,能把底交给你吗?算了算了,现在医生不是主要的,只要有钱他们就会给你使药,你哥就死不了,现在关键是黄老板,就是你哥干活工地上的黄老板,你哥在他工地上出了事,他要是愿意拿钱出来还好说,他要是不拿钱,你哥就危险了,知道不知道,现在关键是黄老板。
二强说那黄老板能拿多少钱。发展说那得看医院要多少钱了,要是要的多了,黄老板肯定不愿意,咱们就费事了。二强问发展叔咱哥到底摔成什么样了,到底得要多少钱呢?发展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哥现在医院里还没醒呢,人怎么样咱也见不着,今天我还去问了,人家说光那病房住一天就得五百块,听见没有?要扯上治疗费医药费的话,我也算不清楚。
二强说发展叔你在城里时间长了,估计那黄老板能给多少钱?发展说这可不好说,说不定三万,也说不定五万,当然也有给十万的,那得看你哥有没有后遗症,以后要是还得治的话,再多的也有。二强张着大嘴,半天没合上,说能给这么多啊,就是在城里怕也得挣好几年吧?
发展说你小子想什么呢,这可是拿命换来的,你小子要是我儿子,我非得抽你几个大巴掌不可。二强说我没别的意思,咱乡下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真要能赔这么多,我脑子都晕了,要是我去跟黄老板要,都不知该怎么张嘴。发展说你不知道到时就少给我张嘴,坐在边上听着就是了,你爹让我替你拿主意,看来我真得多拿点主意,不然你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放了东西,发展就带二强去找黄老板,正碰上黄老板给工人训话:“都给我长点精神!要技术没技术,要能力没能力,能干这个就不错了!要是连这个也不能干,趁早给我滚蛋!”说实话出了这事,黄老板心里也挺窝火的,今年的优质工程肯定没指望了,上面挂靠的公司还要追查,这些年小心再小心得侍候着,人家才同意自己挂在公司下面干,现在毁了人家公司声誉,要是不让自己挂了,多年的心血可就打了水漂了。
发展等黄老板训完了,才凑上去说大强的兄弟二强来了,黄老板你看是不是说说大强的事?人家医院也在催呢,人命关天的事可拖不起。黄老板瞅了二强一眼,摆了摆手让工人散了,说:“那到办公室去吧。”刚走了两步,黄老板回过头来朝四散的工人又嚷了一句:“别以为自己的命不值钱,不想活也别死在我这儿!”黄老板说得中气十足,二强觉得耳朵嗡嗡的,差一点吓了一跳。
进了办公室,黄老板神色缓了缓,问二强:“你是他弟弟?”二强点了点头。黄老板又扭头对发展说:“老刘啊,你看你给我找的这些人,一点也不省心。眼看活都快干完了,又弄出这种事。”发展说:“是啊,谁能想到出这事呢?这些人在老家都挺老实的,活也勤快,黄老板,谁能想到出这事呢?”
黄老板喝了口水,把安全帽摘了,问:“医院里怎么样了?”发展说:“还没醒呢。”黄老板又看了一眼二强,问:“那你们想怎么处理?”发展说:“黄老板,真是快人快语,我替大强谢谢你了,事都到这地步了,还能怎么处理?我们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黄老板说:“你们说句爽快话,准备要多少?也别跟我狮子大开口,这活干到现在,才拿了那么点工程款,我也要吃饭呢。”
发展说:“黄老板跟我们还哭穷?你再怎么也比我们好过……”黄老板没让发展说下去,指着二强说:“你说,你说说看,想要多少钱?”
二强自从进了黄老板的办公室眼睛就没闲着,从高高的屋顶一直顺着墙溜下来,又顺着闪着亮光的地板爬上黄老板的办公桌,实在不明白地是让人走的,为什么还要擦得这么干净,要说自己的脚是脏的,可黄老板的脚上不也全是泥?看着黄老板一步一个脚印地在屋里晃来晃去,二强也很想试一试,但他不敢,看看黄老板个头也不高,比中学丁老师差远了,可二强敢把丁老师摔个大马趴,就是不敢在黄老板的屋里踩个脚印出来。来的时候发展小心再小心地叮嘱了一路,让二强不要多说话,其实真是多余,二强自从进了办公室,连半个屁也没敢放。就连黄老板指着名让他说,他张了张嘴,憋了半天,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发展说:“黄老板你也看见了,二强他能说个啥?你还怕他多讹你?其实只要大强过得去,谁还能多要你的?”黄老板说:“你别打岔,让二强说。”二强看了看发展,又看了看黄老板,终于开了口,说:“我也不懂,发展叔,你就替我做主吧。”
发展松了一口气,不过嘴上还是说:“黄老板其实用不着咱们说,你只要抬抬手,咱们还不好过去?”黄老板的手在油亮的老板台上摸了摸,又握在一起搓了搓,说:“我有两个方案,一是我出八万块,这事跟我再没关系,二是大强的病该怎么治怎么治,花多少都算我的,我交到医院去,你们看怎么办,不过有一条我说清楚,无论怎么样,大强都得快点给我出院!”
发展转过头去看二强:“二强,你看怎么办?”
二强还是那句话:“叔,你看着办吧。”
黄老板看着二人说:“那你们商量好了再来吧,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我还拿得出八万,明天再来说不定就没有了。”
发展才不怕呢,俗话说死人的头上有浆子,事出在你工地上,没那么容易推,现在的事就是这样,就怕碰到耍无赖说没钱的,只要你愿意出钱就好办。
一出门二强就拉住发展说:“叔,他愿意给八万就不错了,八万块钱在咱老家都能起几层楼了。”
发展说:“你懂什么?你知道你哥看病得花多少?”发展觉得还得再核计核计。
“再怎么看也花不了这么多吧。”二强拉着发展的衣襟说,“黄老板不是说了,明天再来说不定就没这么多了?”
“跑不了他。”发展不愿意黄老板看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想赶紧走出黄老板的工地再说。
“叔,你不说城里的老板都是黑心吗?我看这黄老板倒不错,一张口就是八万!”二强跟在发展身后,一边说还一边朝黄老板的办公室瞅着。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发展住了脚,指着二强的鼻子骂道,“人家给你八万块钱你就说人家好?等会见了你哥,看你怎么说!”
大强已经醒了,也从五百块一天的病房搬了出来,明根告诉发展,医生又来催了,说再不交钱,连盐水都得停了。
二强一看大强满身都是纱布就吓哭了,来的时候还想胳膊坏了就捧着胳膊看一看,腿坏了就捧着腿看一看,可现在一看连脑袋上都缠得死死的,二强干搓着两手不知道该看哪儿是好。大强虽说醒了,可还不会说话,看见二强咧开嘴哭,也从眼里淌出几滴眼泪。
发展替大强把眼泪擦了,说二强你看看,你看看把你哥治好得花多少钱?
二强没吱声,心说我哪知道多少钱,可是现在怎么办?不交钱人家连盐水都停了,大强这个样子,停了盐水还不是等死吗?
发展说我的意思是多要点,要是能治好了病还能落下点,对你嫂子侄子也是个交代,你别光看着眼前,觉得拿了八万块就行了,你刚来城里不知道,他既然肯出八万咱就能跟他讲,大强真要落下什么病根,隔三岔五吃药打针不还是要钱?咱不该跟他多要点?
其他人都说是该多要点,既然能多要点为什么不多要?狗日的黄大发这些年挣的钱还少了?光小老婆就养了一个又一个,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吃的是什么?正月十五算大节吧?狗日的黄大发不知从哪弄来一车拃把长的小鲫鱼,盛到碗里还净是鱼头!他却带着一家老小过节去了,光弄点鱼头就把咱们打发了!
明根也说就是,他黄大发凭什么穿得人模狗样的,天天指着咱们的鼻子骂?不就是比咱们早来城里几年吗?他那钱来得也不干净,这次让他在大强身上多花两个,也算是替他自己赎罪了。
二强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看看他们也都跟自己差不多,要说不一样的话就是三五句话里肯定要夹一句自己听不懂的词,坐汽车不说坐汽车,非说坐公交,去商店不说去商店,非说去超市,除此之外呢?一样的捧着碗吃饭,一样的吃口饭咬上半个辣椒,跟自己不都是一样吗?可是他们说的话自己就是不明白,要是把他们的话回家跟爹学一学的话,爹肯定没听完大巴掌就抡过来了:狗日的怎么就不想学点本事呢,眼红人家能红来家财万贯吗?
发展问二强来的时候你爹怎么交代的,也说出来听听,反正咱们觉得是这个理,最后到底怎么办,你既然来了,这主意还得你拿。
二强使劲挠了挠头,说:“我当然也想多要点,可是眼下这盐水,这盐水要是停了怎么办?”
“怎么办?”发展也挠头,“没钱,能怎么办?不行咱明天多去几个人,把大强的本子拿给黄老板看!且不说脑子都摔坏了,就是断一根骨头也得一万吧?”
没有人知道黄大发看了本子会不会给钱,大家围在一起叹了一会气,发展对二强说你还是给你爹打个电话问问。二强说那我跟爹说什么?发展没好气地说你就照直说,就说黄大发要拿八万块买他儿子的命,看他怎么办。
二强到底没说买命不买命的事,他爹也没能直说怎么办,拐了好几个弯告诉发展村里人到山西挖煤,伤一条腿赔多少多少,死了人又赔多少多少,最后反过来劝发展别跟黄老板闹僵了,说跟人家闹僵了最后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发展扔了电话,半天才指着二强的鼻子说:“你爹也才刚过五十,怎么成了糊涂蛋了!”又指着大强满身的纱布说:“要不是咱们给黄大发干活,躺在这儿的还不是他?咱们给他卖命,出事了还不能拿钱出来,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明天咱再去找黄大发,你们几个愿意不愿意一起去?”小伙子都说愿意,二强也抹了抹眼泪,说发展叔你别生咱爹的气,我全听你的。
黄老板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扫了一眼发展带去的几个人,自顾自拿了把小剪刀剪指甲,什么话也没有说。发展也没说,把大强的单子往黄老板桌子上一放,在黄老板对面坐了,其他人抱着胳膊站在身后,都拿眼瞪着黄老板。
黄老板剪完了指甲,捞起单子看了,抬起眼睛问发展:“不就是断了几根骨头吗,怎么用这么多钱?”
“这可都是医院开的。”发展说。
“连脑袋也坏了?”黄老板又嘟囔着,发展这次没说话。
“这还有底没有了?”黄老板终于忍不住了,说:“我可说过了,我不是不愿意拿钱,可你们不出院,我有多少钱往这洞里填?”
“病没治好怎么出院?再说医生也不让出院。”发展说。
“是啊是啊,”二强忙说,“医生还说了,要是再不交钱,我哥的药就要停了,黄老板,停了药我哥怎么办啊,昨天他眼睛刚刚能睁开,今天又闭上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黄老板晃了晃手中的单子,说:“别拿医生跟我说事,当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就是几张单子吗?想开多少我给你开多少!不是说医生不同意吗?我要是让医生同意出院的话,你到底还出不出院?实话告诉你们,随便造点单子想上我这儿来讹钱,一个子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发展对二强说,你都看见了吧,黄大发不是什么好人,一看大强脑子坏了花钱多了,就什么都不认了,对他你不能太客气,你越软他就越觉得你好欺负,随便拿两个钱打发你,大强在城里干了这么多年了,现在都快残废了,咱不为他多要点,能对得起他吗?
二强说我才没把黄老板当好人呢,发展叔你跟我说的我都懂了,要不是大强给他干活,他挣不到那么多钱,也不可能把一腿的泥跷到桌子上去,更不可能还在城里买房子,见了有钱人说不定跟咱们一样连话也不敢说。现在大强出事了,他就想一脚踢开不管了。其实我爹也跟我说过,一根骨头上要是没肉,两条狗一人抱着一头啃得有滋有味的,要是得了一根有肉的,两条狗早就掐起来了。
发展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就行了。”
二强说:“可现在怎么办呢?人家医生说了,再不交钱都不给大强用药了,没有药大强还有救吗?发展叔,咱们怎么办啊?大强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
发展也没个好主意,一伙人在医院走廊里商议了半天。明根说报纸上都说跳楼管用,一跳楼几年前的工钱都拿到了。发展摇摇头说人家跳楼也是十几个一起跳,警察才重视,咱们不声不响地就是跳了,也是白搭一条命。二强说要不然咱们跟医院说说,医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发展还是摇头,说你看转来转去都是穿白大褂的,咱连找谁说都不知道,找他们还不如去找黄大发呢,咱们还能和黄大发闹闹,医院的人才不和咱闹呢,人家早把咱送给警察了。你们让我好好想想,黄大发那儿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
发展让他们都去睡觉,自己在医院里陪着大强,反正大强不吃不喝的,发展在床边趴了一会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梦见自己带了一群人把大强抬到了黄大发的办公室,黄大发急得满脸都是汗,说你们这样要出人命的,黄大发的那个女秘书吓得哇哇地哭。发展才不管这些呢,说就是出了人命也是黄大发你逼的,咱们来的时候跟电视台都说好了,你再不给钱就让电视台播出去,大强要是治不好,你得去坐牢,你还得把大强的三个儿子养到十八岁。
黄大发顾不上擦汗,说不就是钱吗?算我倒霉好了,这些年白给汪大强这狗日的赚了,你们把他抬到医院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拿钱,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把女秘书押给你们好不好?女秘书跳起来要打黄大发,说黄大发你真是丧了天良了!凭什么把我押给他们?发展才不管她怎么跳呢,拥着女秘书朝外走,女秘书还扭过头来朝黄大发喊,黄大发你要是不拿钱来,小心我把你的事都说出去!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给你记着帐呢,要是中午等不到你,你就等着坐牢吧!
发展笑了,可是一笑就醒了,觉得有只手在拍自己的肩膀,睁眼一看原来是个警察,发展有些奇怪,黄大发都同意给钱了怎么还敢去找警察呢?那个警察笑眯眯的,细声细语地问:“你就是刘发展?”
发展点了点头,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在医院里,什么女秘书黄大发全都没了影。警察伸头朝大强看了看,转身把发展带到走廊上,发展还是有些不明白,心想自己做个梦警察怎么就知道了呢?
警察没提梦的事,说:“汪二强你认识吧?”
发展点了点头。
警察又问:“他把黄大发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把黄大发杀了?”发展一下子全吓醒了,“他怎么敢把黄大发杀了呢?”发展想你把黄大发杀了,谁给钱来救大强呢?
“你真的不知道?”警察又问。
发展还是摇头。警察说那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汪二强还在我们那儿呢,你自己去问汪二强吧。发展说那大强躺在这里怎么办,他这儿也离不开人,警察说跟医院已经说好了,大强这儿你就放心吧。
二强软耷耷地缩在墙角里,看见发展进来,一下子又哭了,说发展叔我真对不起你,我原本去想找黄大发说不管大强骨头坏了还是脑袋坏了,我们只要八万块总行吧?可你猜黄大发怎么说?他说别以为命有多值钱,大强就是死了,也值不了八万,大强跟他签了生死合同的。我就说黄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也是从农村上来的,大强命再不值钱,后面还跟着一家人呢,咱们能眼看着不救吗?黄大发一听就火了,说你们别想讹上我,我找个人干活,还得养他一家子?我要是愿意给,给多少都没关系,要是你们想讹我,一个子也没有!
二强说黄大发这样一说我也火了,我们也没想讹他,发展叔,咱们不就是想救大强的命吗?我就把刀拿出来了,黄老板看见刀竟然还笑,说你还说没讹我,没讹我拿刀干什么?别以为拿把刀我就怕你了,你敢戳我吗?我一看黄大发还笑就昏了头了,发展叔,我真的没想杀他,我杀他干什么呢?我一杀他咱们再有道理不就变成没理了吗?我真的没想杀他,可是黄大发他怎么连躲也不躲呢?
二强越说越激动,两只手死死扯着发展的衣裳,说发展叔我真没想杀他啊!发展什么也没说,腾出一只手来,朝二强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连自己的手也震得生疼。二强一下止住哭声,愣愣地看着发展。
警察连忙把发展拉开,说你打他干什么,这样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咱打的呢。接着又朝二强吼了一声:“你也别哭了!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发展问警察二强这事能有多严重。警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杀人在哪都是重罪,全国都是一个标准。发展说那还能帮二强做点什么呢?警察同志你们也都看见了,大强躺在医院里跟死人一样,二强要不是逼得没法了,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们千万要开开恩,二强他爹他娘都是老实人,还有个爷爷都八十多了……
“好了好了,”警察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还是打断了发展,说:“你说的这些我们也没有办法,他这样子肯定出不去了,要不你给他送点衣服来吧,省得到里面再花钱买了。”
发展只好出了派出所,心里有些难过,不仅为大强,也为二强,当初他们出来时大强爹不知说了多少遍,说发展你千万多照应照应,他们啥事不懂,遇到事情多替他们拿拿主意。可现在呢,大强今后是个什么样还不知道,二强又出了事,好好的一个儿子要去蹲监狱,发展都不知该怎么和大强爹说了。
可是想来想去发展觉得还是得和大强爹打个电话,人家两个儿子没了,要打要骂也只得由人家,就是当面给人家磕头赔礼,自己也只有认了。
发展在电话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说到后来自己连眼泪都出来了,惹得看电话的那个胖女人老是朝发展看,发展什么都顾不得了,说:“老哥哥啊,你别不说话,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摊上这些事,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你要是想骂我就骂,骂什么我都听着。你要是想哭就哭两声,村长老婆再不讲理,也不会跟你争这个理的。”
大强爹并没骂发展,自己也没哭,跟发展说现在哭有什么用?我养了他们到成人,活成什么样就得看他们自己了。我不怪你,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吃米饭让砂子磕了牙,还能埋怨卖化肥的吗?这些天你忙前忙后的,肯定耽误了你不少功夫,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呐。
大强爹断断续续地说了好长时间,发展盯着电话上的数字一个劲地朝上跳,要是平时他早把话头抢过来了,那一个个数字可都是钱呐,可今天发展什么都没说,他想让大强爹说个够。
大强爹又说接下来还得麻烦你呐,一个半死的躺在床上,一个活的咱又见不着,我也只能托给你了。发展说你放心吧,不就是少赚两天钱吗?我跟你还是外人吗?表哥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大强爹咳嗽了一声,又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明天我就让三强动身去找你,一来看看他哥,二来还得麻烦你在城里给他找个事做,发展啊,我实话跟你说吧,二强还跟我到县城卖过几天大蒜,三强他从来没出过门,什么都不懂,你看我的面子上,可得多照顾照顾啊……”
发展一时间脑子很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强爹的话却越来越多,说那个黄老板不知道死没死,要是没死大强的抚恤金咱就少要点吧。要不然你就跟他说说,让他把三强安排在他那儿找个活干,村里人在煤矿挖煤不都是这个规矩吗?发展你一直在外面干活,家里的事你可能不知道,这两天大蒜的收购价也出来了,还不如去年,看来这几亩大蒜也指望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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