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时他们还很穷,记得那年的除夕,半下午的时候,她就开始忙碌了,乒乒乓乓拾掇着剁饺子馅。按家乡的规矩,年夜饭是要包饺子的。虽然刚组成的新家还没来得及备下擀面杖及高梁杆做的锅排,但她终于还是在他哈着热气进门来的时候,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
他对着放在面前的饺子,怔怔地:就这些吗?
她恍然:噢,忘了端蒜泥了!
他的脸黯然起来:这是年三十,怎能这么过?
她茫然:该怎么过?
她想了想,说似乎是少了什么,在家乡时一大家人围在一起,烤着木柴火,喝着甜米酒,放开肚子吃那锅里怎么也捞不完的饺子,在一片鞭炮声里,在一片笑声里,直到子夜时分迎新年出完天方,才陆陆续续上床睡觉,有些人家甚至熬到天亮都还没有睡意。
他说他们家乡不是这样的,他们也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山里总是常年的穷,他们常盼的就是过年,年夜饭是特别庄重的,早半年就备下的从山里猎来风干的兔肉、狍肉、还有刚杀的年猪,只要是家里有的,在这晚上都端上桌了……
她说她们那地方也不富裕,但不是这种吃法,总是将好吃的留着,以便招待常年难得来一次的客人,她们那里的人很好客,总是将大鱼大肉不时地夹在客人的碗里,其实主人也许根本就没舍得尝过!
他说记得有一年除夕村里有一家做得饭食实在是太多了,还有没喝完的酒,统统倒进了猪糟,其实猪也早已杀了。就在第二天天放亮的时候,却看见糟边好好地躺着一头猪,一头吃得醉醉的野猪!
她说:有这么过日子的么?其实我们相距并不远,竟有着这么大的差别。
他不作声,独自端着将要放凉的饺子,仿佛怀着无限的失落和满怀的心事。他故意将那碗饺子吃得稀里哗啦,仿佛是对各自过往贫穷留下的后遗症以无情的嘲讽。
他们就在这个无语的除夕夜里默然相对,全然没有了熬年的兴致。辗转反侧时,她有些想家了。
她想起当初二人走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艰辛。她不明白那时家人何以竟是那么反对他们的婚事?她不止一次地苦苦追问: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家穷吗?家人摇头:不为穷,只怕被穷折磨怕了的人,思想里装满的也是挥之不去的贫穷——女人就好比是一瓢清水,装进透彻的玻璃杯里就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而装进粗糙的瓦盆里,也就是一盆洗脚水……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认为这纯属就是反对的借口。
而此时她仿佛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她想干点儿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属于自己的事业。当她将这种想法说与他时,他却显出一脸的冷漠:你以为什么都是好干的么?
她还是找到了自己该干的事情。不为别的,只为能将自己变成一杯装在玻璃杯里晶莹剔透的清水,而不是一盆洗脚水!
当她的事业终于有些成色时,也写些值得感悟和纪念的文章。他有些不屑:那能当饭吃么?
她一笑了之。不错,文学是清贫的,但走近文字就走进了充实,至少思想不再遭遇贫穷。
他们也曾度过了许多的或因忙碌来不及包饺子的除夕,但她一定要备上一桌丰盛的杯盘碗盏的晚餐。他也曾特地去商店买些饺子,但却总也没能品出她想要的那种味道。他依然以现实的目光扫视生活,而她却总是保留自己的见解,为此他们轰轰列列地爱着,又轰轰烈烈地争吵……
直到有一年他们终于静下来,坐在一起既包了饺子又烧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时,两人都有些百感交际了。
他说:终于可以坐下来吃顿像样的年夜饭了!细想这些年也真够累的,不知别的人家又是怎么过的?
她说:大概每个家庭都是这样忙碌地过着吧,每个人也都背着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轻重的包袱,包袱里装的什么?烦恼!可又都舍不得放下下!
他说:能扛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不知我们能否坚持到最后?
她沉思了片刻,说:还记得刚结婚时的那顿年夜饭吗?
他说:仿佛记得那时还穷!
她说:我一直都没能够忘记,是那顿年夜饭,给我的人生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他说:哦?
她说那年他们置的年货并不多,尽管如此手里也只剩下十块钱了。那天他哥哥来了,说家里的年货还没办齐,她不忍,走时将年货分了些给他,还将最后的十块钱也给了他。那晚她包了饺子,没炒什么菜……那一夜她有些想家,但终究没能回去,因为丢不下他们曾经冲破重重阻力终于走到一起的来之不易的爱情及婚姻……她说每当她想要回家的时候总想起婚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如果她那时若真的回去了,结果将会是什么样子?
他怔在那里,仿佛看着一杯装在玻璃杯里泛着晶莹剔透光泽的清水。
许久他才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她哭了,他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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