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省第二大城市!知道吗?这里的大学不少,你想想,第二大,那能少得了吗?你呀,在我这住,那是再好不过了。为啥?你还看不出来吗,一呢,马路对面就是大学校门,方便;二呢,我们这儿干净,自家的楼嘛,和旅店可不一样,这你想都想得出来;再一个,咱这便宜呀,要是上旅店哪,那可不是花冤枉钱那么简单了。你是文化人,老师嘛,我不说你也明白……
房东每次说到这的时候,都戛然而止,给我留下了意味深长的醒悟空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暗示我,旅店里可能有暗娼,明白了这个,我就对房东笑了。
房东为我明白了他自以为艺术性很高的话而活泛了脸色,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随着喉结的滑动,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粗糙而带着疙瘩的皮肤,这本能的让人联想到被去了毛的鸡。
房东放下了缸子,指着我面前的一个茶杯,说,喝茶,喝茶。我点头,可坐在这的几分钟里,他已经这样让了我数次,这是热情,我知道,并且对此心存感激,可我的确不渴。不过,对于人家的热情我又不能不理,于是,我就端起了茶杯,手指在杯身上来回摩擦着,上面印着的是某某大学的标志,让人猜想着它的来历。
还好,房东对于我的犹豫毫不在意,咳嗽了一声,接着对我这个外地人滔滔不绝,你是农村教师,对,你刚才说了。你不常来城市吧?啊,那你是不知道啊。现在的旅店里,都有,你防不胜防,真的,你还真别不信,我一个朋友到我这来,恰好我去外县了,我们家锁门,他就让一个托儿拉去了,睡到半夜,大腿上痒痒,就伸手去挠,挠了半天也不解事,这就醒了,用手一摸,你猜怎么着?刚才挠的不是自己的腿……
见我脸红,房东停下了,喝了口茶,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反正啊,是不安全,我朋友啊,没那个,还被讹去二百元钱,这还不算,回去和爱人说了,还打了一场,最后发誓出门住马路也不去旅店了。
我微笑着点头。
房东说,喝茶。
我说,唉。
房东说,对了,你们当老师的,怎么都要学习呢?
我告诉他,这叫进修,师范毕业要函授专科,专科毕业要函授本科,总之要一级一级地往上升。
房东以老练的口吻说,所以呀,这大学就有钱赚了,正常上课时间赚在校学生的钱,寒暑假赚你们的钱。
我想说正因为这样,住在大学附近的你们也就有钱赚了。可我没说,我预感我要说了,房东肯定会在心里不悦。像他这样的城市人,过到了要靠自家楼招临时住宿生的日子,脸上总是无光的。还不像我这个农村人,可以破罐子破摔,自报了家门后就不用那么紧张了。房东不行,对着我们这些来住宿的农村人,他就有了一层不言自明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我们十个住宿的都感觉得出来,只不过我和他们的反应不同。他们是一味的鄙视,当然是背后的冷言热讽,以及在用电用水上的故意浪费等等,用此来宣泄心中的不满。我呢,因为天性懦弱,就不好意思和他们一样,也因为我住单独一屋,就和他们少了些闲谈。也就是因为这样,房东就特别看得起我,用领导一样的口吻称赞我是个老实人,每天晚上的交谈也就成了我和房东的必修课。
房东女人和房东不同,她更加实际些。每天忙忙乎乎,从市场上买回些葡萄样大小的土豆,并且回来还要暗自窃喜一番,以为占到了多么大的便宜。房东对此很反感,见了我,就笑说,女同志嘛,就喜欢小巧玲珑的玩意儿。
我依旧报以微笑。可我知道,房东转向女人的脸一定是扭曲的、不悦的。对此,我也不便深究。
女人自有女人的道理。她不像房东那样善谈,可家里家外操持得很好。这一点,从房东从不任自己对女人恼怒的泛滥就能看出些脉络。女人的确很出色,门上的毛线织品出自她手,门口的拖鞋也是她在原单位时一只只做的,据说他们厂长的脚底板上还存有她的手艺。只是,这一点点手艺没能保住她的工职,她还是下岗了。先她一年下岗的房东对于此事耿耿于怀,认为就是女人送了拖鞋,才让人家给踩在了脚下。对此,女人也不分辩,依然在家编织着拖鞋,只是,这些拖鞋又被我们踩在了脚下。这回房东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付了钱的缘故吧。
客厅的老师们早晨走得早,是抢着去拥挤的小吃店喝粥了。房东也走得早,和每天一样说是去找工作,可工作依旧找不到。
轮到只剩我和女人的时候,她一边依旧编织,一边也和我谈些琐事。
我说,你们以前都是国营工人?
女人说,可不是嘛,他在重型机械厂,我在齿轮厂,都是国营的,以前可真的辉煌过,他呀还是劳动模范呢,上过北京呢。
我倒感到意外。
女人倒没什么反应,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说,他技术好是出了名的,那时候有不少徒弟,过年过节的,啥都不用自己买,可他不要,硬要人家拿回去,人家徒弟大眼瞪小眼,他呢,板着脸,让徒弟们送回去后赶紧过来吃饺子。
我说,是吗?
女人说,可不是嘛,后来呀,人家徒弟还是偷偷把东西送来了。
说着,女人笑了,仿佛沉浸在了回忆里。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一针一线走得有板有眼。
我说,下岗了?
女人的手停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点了点头。
我问,他技术这么好,又是劳动模范,怎么也下岗了?
女人说,他呀就是倔,要是听我的,他还能干几年。
我问,和领导吵架了?
女人说,可不是嘛,他这个人哪,一直和领导不和,你一个工人,就算是个劳模,还能大过人家厂长去?可脾气还不小呢,啥啥都看不过去,看不过去就得说,说多了就惹了祸了。
我问,惹祸?惹了什么祸了?
女人说,他呀,人家厂长和一个女职工搞婚外恋,你说说这关你啥事呢?他就看不惯,和这个也唠叨,和那个也唠叨,结果,唠叨来唠叨去,把下岗的名额给唠叨回来了。
我点头。
女人叹息,唉,他就是太犟,这都啥时代了。
我说,还是朴素些好,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
女人嗤之以鼻,不行啊,犟能犟出钱来吗?就说我家招住宿生吧,开始他还不干,说这事让人听说多丢人哪,可结果呢,还不是干上了。你不干,钱不都让人家赚去了?人家离大学远的都争着抢着干,我们就在大学对面,要是不干哪,那可就是傻子了。
我说,那他能转过这个弯来吗?毕竟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了。
女人说,不干,吃啥?不干,喝啥?不干,女儿大学的费用从哪来?
几个问句很实在,也很有些斤两,要是我,我也回答不上来。为了把话题弄得轻松些,我说,这也好,谁让你们有条件呢。对了,在这样的城市里,要有一处楼产可不容易呀。
女人告诉我,也不容易,这里原来是平房区,后来前面扩建了大学校舍,市里觉得这片平房棚户区太寒碜,这才拆迁了,才有了这栋楼。
我点头,又环顾了这位于三层的小楼。楼很新,唯一的不足是面积太小。不过呢,面积不大,却也五脏俱全。进了门是个仅供转身的小方厅,方厅左首是楼里最宽敞的地方——客厅,不足十五平米的客厅四面摆放着五张学生床,除了靠窗的位置是单层,其余都是双层吊铺,现在每个铺位都有了主人,来自不同农村的九个教师。客厅隔壁是窄窄的厨房,厨房临着是卧室。这卧室现在就是我的住处。房东夫妇俩住在厨房的地板上。最后一个地方是厕所,因为太小,每天早晨都要排号入厕,场景相当壮观。我往往都抢不上,就半夜里起来,趁上厕所的时候洗漱,然后再回去拣那半截觉。
女人却习以为常,带着一种现实的乐观偶尔笑笑,说,不错了,比起外面拾破烂的老太太强多了。
我无言。
女人说,这年头啊现实点好,只要有钱赚,就算是好事,万一有一天没的赚了,那也就玩完了。
我安慰她说,你不还有女儿呢嘛。
女人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笑,说,是啊,眼下就女儿还有点儿盼头。
我问,女儿在省城上学?
女人说,省城,学习好,还懂得节俭。
我说,那就好,有些大学生啊,可不是这样,挥霍得厉害。哪还管你家庭的状况啊。
女人默默地说,孩子还不知道我们下岗……
我意外地说,哦?
女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说,女儿像她爸,要强,要是知道了家里这样,在同学面前还怎么抬头啊。
我点头,为做父母的感到了一丝沉重。
时间到了,我要去学校学习了。女人放下活计,说,等等,一起去。
我意外地问,一起?
女人边收拾,边说,啊,这屋的一个老师有事,回家了,要我替他去上课。
我说,能行吗?
这事也有,不过起码要同性别的可以代替吧,做假也要有做假的原则呀。
女人不以为然,那老师说不怕,咱怕啥?一天十块,坐着就赚钱了,挺好,就是大学老师讲的啥听不明白。要是讲编织手工就好了。
我慢慢被女人的散淡处世而感染,和她一同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这又是一个夜晚。客厅的老师们在屋里开始打扑克、看电视,女人在厨房里做编织,我和房东又坐在了小方厅里,开始了“茶话会”。
房东的道具依然是茶。对于这个,我已经习惯,所以不用他让,我就自己动手,并且掌握着饮入的速度。房东喝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怎么样?
我不明白他问什么。
房东解释说,啊,我是说你们农村,现在还好吧。
我告诉他,现在农村还好过,国家不收农业税了,还给修路,还给农民上了合作医疗。老师也行,工资比以前涨得快了,而且也和城里一样,用工资折了,月月不拖欠……
房东欠了欠身,问,那像你这样的老师,一个月赚多少啊?
我忙说,不多,不多,比不上人家老教师。
房东马上以阅历丰富的口吻说,是,老师都算工龄,工龄高的工资自然就高,你还年轻,慢慢熬吧。
我马上表态,唉。
房东似乎没了谈话的兴致,低头喝着茶,我听见茶水经过他喉咙的摩擦声。我觉得和房东的交谈虽然多些,可每次都觉得有什么隔在我们中间,使我无法和他的心接近。想了想,我说,城市不比乡村,乡村啊,这个时候早就躺在被窝里了。
房东恢复了力气一样,说,那是,城市嘛,夜生活繁华得很哪。
我建议说,咱们出去吃点夜宵怎么样?
我说得谨慎,可还是看出了房东不为人察觉的瞬间犹豫,于是我忙补充,我请客。
房东的脸露出了不悦之色,说,还没去,忙着买什么单。
我说,是。
说着,我站了起来,可房东还是没动。女人拿着织针走过来,说,晚了,别出去了,要吃,咱这有饺子……
话没说完,房东就瞪了女人一眼,站起身来,对我说,走。
看了女人一眼,我跟着房东走了出去。
城市的夜晚远比白天更像城市,我几乎偏执地认为,城市之所以是城市,就是因为有了夜晚的缘故。要是城市只有白天,那么城市就成了一张白纸,任何的繁华灿烂都不存在了。
我和房东走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烤肉店,这里我来过一次,所以站在耀眼的霓虹灯牌匾下,还算镇定。相反,房东却被闪烁的灯光刺得闭上了眼睛,直到服务生把我们迎进里面,带到座位,房东的眼睛才慢慢张开。
服务生递上菜单,我拿着,客气地递给房东,房东看了一眼,对我说,你点,说好了,今天在我家门口,我买单。
我说,不行……
房东断然地,你点!
我怕他生气,就说,那好,我点两样,剩下的你点。
这回房东没有说什么,眼睛在显得耀眼的店里游移,在用餐的客人身上游移。这时,一个小小的闪电掠过他的眼幕。我问,怎么了?
房东说,碰见个熟人。
我说,哦。
房东显得有些兴奋,对我点点头,然后冲窗下的一张座位大声叫,唉,老卢——
老卢是个秃顶,听见叫,回头,当看见了房东,脸就笑开了花,是显示着富贵的牡丹花。
房东起身,热情很高,但并不过去,老卢就过来了,一张白胖的手带着温度伸了过来。房东握住那只白胖的手,说,哎呀,老卢啊,你也来这样的地方?
老卢笑着,说,这个地方好,咱家乡的味,比星级的饭店还好啊。
房东说,对了,你不出国了吗?怎么……
老卢笑说,回来跑点生意。
房东大声说,美国怎么样?住着习不习惯?那可是大地方,比咱们家繁华多了,得有私家车呀,要不,几里地没卖东西的地方,那可不方便。
老卢点头,是啊,这不,回来住一段,感受感受家乡的气息。
房东说,是该和家人聚聚。
老卢说,家人早不在这了。
房东说,不在这……
老卢说,也去美国了,女儿在读书。
房东点头,并且肯定地说,哈佛大学。
老卢摇头,不是哈佛,没考上,你知道,我女儿哪赶你女儿呀,要是你女儿呀,哈佛一定就上了。
说到这,房东有些犹豫,老卢见了,说,啊,我先过去了,有南方的朋友在。
房东马上说,你忙,你忙,哈哈……
老卢递给房东一张名片,说,那我走了,要做生意,就找我,啊。
房东点头,唉,你忙吧,哈哈……
房东看着老卢走过去,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整个人仿佛成了蜡像馆里的陈列。
我问,你朋友?
蜡像表面的浮蜡溶化了,房东重新浮现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
房东坐下,脸上又恢复了自信,对我介绍说,我朋友,原来一个厂子的,后来辞职了,做买卖,再后来就出国了。还是出国有发展,是不是?
我点头,那当然了。
房东又说,要是不走,现在他不也下岗了?
我忍不住问,你在厂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嘛,怎么就下岗了呢?
房东动了动嘴唇。
我说,是不是没和领导搞好关系呀?
房东说,我爱人和你说什么了吧?
我语塞,没……
房东说,你要想听,我就和你说说。你也是个老实人。我们那个厂长吧,和我们厂的一个女人搞婚外恋,那个女人是我们车间的……
我点头,说,哦。
房东警觉了,说,是我们车间的,可我看不惯,和我没关系,我就是想不通,你一个女人,怎么非得和人家厂长……
语言有些乱,他不说了,仿佛在生气。见我看他,他就对我说,不瞒你说,我呀,平生就看不惯这号事!为了表示他看不惯,他启开了白酒的瓶盖,倒了半杯,一饮而尽。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喝酒的。自然先是白酒。我老实地说我不能喝酒,房东却不信,一下子就给我倒了一杯白酒,看着通明的液体,我的眼睛一花,没喝就醉了。
房东喝酒。喝着,喝着,就失去了控制。我的担心多余了,他后来喝的时候就不顾我了,一杯一杯如同喝着白水,接着,他就醉了。我不担心自己,倒担心起他了。可我不敢去夺他的酒瓶,害怕这样会惹恼他。
我的眼幕上,一个男人在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酒。我闭上了眼睛,当我再张开的时候,发现房东不喝了,他在吸烟,左手支撑着头的重量,右手手指夹着香烟,眼睛眯着,样子很是享受。在我的印象里,房东是不吸烟的,他优雅的姿势让人有些心慌。
我刚要说什么,房东说话了。他说,孩子……
我意外地重复,孩子?
接着我想,是啊,按年龄来说,我是该叫他叔的。只是因为我们中间隔着的那层什么东西,我没敢这么叫。这当儿我就说,叔,你醉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酒桌上的常识是,一个没醉的人,千万不要说他没醉;一个醉了的人,万万不能说他醉了。否则,他就要急的。果然,房东急了,急了的房东有些吓人,眼睛张大了,我看见了红色的经纬在纵横,并且随着眼球的突出而越来越纤细,我真害怕它们会突然被挣断。我就慌乱地说,叔,要喝水吗?
房东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红色的经纬不见了,我的心又落回到了肚子里。
房东闭着眼睛吸了口烟,然后张开双眼,对我说,你们老师文化高,你倒给我说说,这人是为啥活着?
我听了,一时感到很震惊,想不到一个醉汉竟然说出了这样深奥的话,同时也觉得我回答不了。我说,这个问题太大了,我说不好。
房东吸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说不好,可我也说不好,说不好归说不好,可还得活着。
我说,那是。
房东摇头,看着我,说,你不明白。
我说,我不明白?
房东说,你有孩子了吗?
我点头,刚满月。
房东笑了,那你还活在你们小两口的世界里,还不懂啥叫生活。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房东的眼神有些迷离,顾自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我说,叔,你的女儿一定是你的骄傲,对不对?
房东说,是啊,我们这代是没啥希望了,可我还有个女儿,哈佛上不了了,省城的大学念书呢。
我点头,说,现在读大学的费用可不少啊。
房东趴在了桌子上,说,贵呀。一年的学费就快顶你一年的工资了……我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寒暑假招住宿生……女儿不知道,我没告诉她,她知道了不好,自尊心呐……你不明白……
我听着房东断断续续的酒话,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房东还在说,但听不清了,接着,声音消失了,他仿佛睡去了。我叹了口气,看着桌上的酒杯,我举起,竟一饮而尽。
喝了酒,我喊,算帐。
服务员马上过来,躬身说,先生。
我说,结帐。
房东听了,说,不行,我买单……说着,摇摇晃晃起来,没站住,倒下了。
此后的几天里,房东一直在问我,酒醉的时候他都对我说什么了,我就说,没什么。他研究着我的眼神,点了点头。随后,我看见房东手里拿着老卢给他的名片,看着,仿佛上面有什么深奥的道理,需要一点点地钻研。
女人把房东叫到厨房,随后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虽然房东极力低声,可我还是听到了。
女人说,不行啊,暑假了,女儿要回来了,你得找点活干了。
房东纠正,工作!
女人说,工作,工作,别管啥你得赚钱哪。
房东说,你小声点,人家听见。
女人说,这么个小楼,说啥听不见。
房东不语。
女人说,女儿的学费要紧,再说了,女儿回来,不得吃点好的,可眼下……
房东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唠叨了,干啥呀,你说我能干啥,和你一样去替人家老师听课去,这么大岁数,让大学老师认出来,我可丢不起这人!
女人说,没让你去干这个。
房东不语。
女人商量似地说,你看咱们楼下……
房东没好气地,楼下咋了?
女人说,楼下不有挺多卖冷饮的小摊子吗?
房东说,啥,你让我去摆小摊?
女人说,摆小摊咋了?
房东粗重的喘息声传出来,仿佛一头受了气的骡马。
女人不说话了,但等骡马的气息平缓了,女人又说,你当这是为我呢,想想你的女儿吧。
这下,骡马的喘息没有了。
一声难以捕捉的微叹。
从大学的校门出来,走过马路,来到楼下,在三三两两的摆小摊的人里,我勉强找到了房东。虽然天气很热,可房东还是戴了帽子和口罩,衣服也不是平常穿的,换上了宽宽大大的那种。两只手抄在宽大的袖口里,腰自然地弯了下来。
我来到了他跟前,我知道他肯定看见了我,可他低下了头,手在推车上的小玩意儿上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我站在车子前面,他这才抬起了头。我看见他露出的眼睛里满是赧然。为了不伤他的自尊,我不经意地说,我也干过这个买卖,要说起来,咱们也是同行。
房东没接我的话,说,放学了?
我点头,看到推车上摆着一些编织的小手工艺品,我立刻明白了那是谁的作品。我拿起一个带着玫瑰花的手机套,摆弄着。
房东说,喜欢就拿去吧,什么好东西。
我说,不行,这要卖钱的。
房东不悦地说,值几个钱,拿去。
我说,我有手机套,再说,这是女式的。
房东说,哦。
看着在这他不自在,我就说,那我回去了。
房东点头。
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见房东赶紧把那个手机套放回了原处。我转过了头,走了。
回到了住处,见女人正在门口。见我进来,马上过来说,回来了?
我点头说,啊,回来了。
我在门口换鞋,随后说,我看见你家叔了,在楼下呢。
女人说,他呀,就是面子矮,还拿着人家老卢的名片,人家是做什么买卖的,你还惦记着和人家学,下辈子吧。
我换了鞋,说,也没准,谁不是一点点做起来的,别看你家叔现在摆着小摊,将来说不准也能像那个老卢一样呢。
女人撇着嘴,轻轻“哼”了一声,他?可不是,都多大岁数了,再说他也不是那个虫鸟……
我为房东辩护着,话可不能这么说,没听人家刘欢唱嘛,心若在,梦就在……
女人打断说,做梦吧。
我笑了一下,准备回卧室。女人跟在我的身后,我发觉了,回头,看着女人,意思是有事吗?
女人吧嗒了两下嘴,倒也直白,说,我还真有个事。
我说,那说啊。
女人看了看客厅的门,里面静静的,显然他们还没回来,可她还是看了一眼。
我说,什么事,这么神秘?
女人说,啊,是这样,我女儿不是要回来了吗,放暑假了,回来以后还要交学费……
我点头说,我知道。
女人说,我又琢磨了一个赚钱的事。
我替她高兴,说,那是好事啊,什么活?
女人坐下了,说,你在大学里函授,看没看到有些大学生没回家?
我说,看到了。
女人说,他们为啥没回家?
我也坐下了,说,学习呗,也有的打打工,赚点钱什么的……
女人说,也有的在谈恋爱。
我笑说,是啊。
女人说,你听说过大学生的事吧。
我问,大学生的事,什么事?
女人说,就是那种事嘛。
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就有些脸红,脸红呢就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女人倒没怎么,说,现在就是开放嘛,出来包宿的也不少,倒是比以前开放多了,你说呢?
我含糊地应着,是,是……
女人接着说,也方便,人家都是知识分子嘛,自己带床单,有的过夜,有的也不过夜,就是那点事嘛。
我含糊点头。
女人说,20元。
我说,哦。
女人露出了占了便宜的表情,接着又说,就是我们家你叔,他犟啊,看不惯这些事,看不惯这些事,你怎么和你们车间那个女的不正常……
我有些吃惊,问,不是那个女的和厂长……
女人说,哼,不就是那么个事嘛。
女人不说了,脸上有些气色,不过,这气色立刻就消失了,说,这生意也做得,赚钱嘛。
我说,那我叔同意吗?
女人又“哼”了一声。
这是个无眠的夜晚,注定让我难忘。我的卧室已经让一对奶气很重的大学生占据了。我无法不同意女人的请求,看着她多赚些钱,我心里也跟着轻松些。这种感觉倒也奇妙,自从和房东夫妇相识以来,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这个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脾气,历来被朋友戏谑为“软骨头”,这个夜晚,我捏了捏手臂上的几个关节,发现我的骨头其实是很硬的啊……
房东翻了个身,我马上停止了思绪。大学生住了我的地方,我只有和房东挤在厨房,女人则去娘家借宿了。据说,女人的母亲和儿子住,母亲的儿媳妇又极霸道,平日里是看不起女人的。看来,为了20元,也要费不少的周折呢。
隔壁传来了动静。卧室的门是木板的,很薄,当然是因为省钱的缘故。卧室和厨房又贴得紧,都怪这楼房太小了,要不,也不会这么难挨了。
声音渐渐大了。
我再次诅咒起楼房的小来,要是大些,也许我今晚要好过多了。同时,我也惊异于大学生的胆魄,咿咿啊啊的声音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享受,在痛快淋漓地享受。也许是我糊涂了,他们当然在享受,只是有些扰民罢了。
感觉得出来,房东也被毫不遮掩的声音煎熬着。不停地翻身,可地方太小了,翻个身又是那么难。我和房东都出汗了,靠在一起的臂膀和后背都浸泡在了湿热的水里。
知道了房东也睡不着,我就紧张起来,身子不敢动了,这样就更熬人。房东也许知道了我的心思,也就不动了。这样,我们俩就像两根绑在一起的萝卜,泡在了盐水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萝卜被泡得透了,整个都被腌渍了。
然而,卧室的声音又大了。几乎惊天动地。
我感觉黑暗里,房东好像握紧了拳头。我吓了一跳,觉得房东要忍不住,会出去教训两个大学生一顿。可他没有,慢慢的,拳头舒展开了。
客厅有了声音。是有人上厕所,刚回去,又是一个紧接着,然后是另一个……啊,我明白了,厕所和卧室挨着,上厕所的目的自然都是为了满足好奇的乡下耳朵。
我为他们的猥琐而脸红。感觉得出,房东也很气愤,可他还保持在腌渍的状态,不好发作。
终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平静,难得的平静。
然而,我却没了睡意,这是我出来几天里的第一次失眠。一二三四五,我数着数,想尽快入眠,可这是徒劳。耳边蓦然传来什么声音,微微的,可经过粗糙的唇皮,声音还是发出来了,原来房东也在和我一样数着数。
不知道,我们最后谁先睡着了。
早晨,我起得很晚,头昏昏沉沉的,来到方厅,看到女大学生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见了我竟然还点了点头,大方得让我吃惊。我忙点头,回头见房东正低着头在收拾临时的床铺,头发蓬乱得如同鸟巢。
大学生终于走了。房东这才喘了口气,对我说,今天阴天。
我望了一眼,才知道真的阴天,太阳看不见,气息不畅,看来就要下雨了。
为了避免房东的尴尬,我说,到点了,我要去学校了。
房东点了点头。
我开门,门口却站着女人。女人也是蓬头垢面,见了我却露出了笑脸,说,起来了?
我点头。
女人说,要走,等等,咱俩一道。
我说,唉。
说完,我又退了回来,等女人。
女人进洗漱间(厕所),男人跟了进去,他们压抑的谈话再次进入了我不争气的耳朵。
房东:你兄弟媳妇没说啥吧?
女人不语。
房东:说呀。
女人:说啥呀……
房东:啊,又给你脸子看了,是不是?
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房东火了:说你啥了?
女人不语。
房东:说呀!
女人:能说啥,能说好听的?
房东生气地:说啥了?
女人:说咱楼小呗,人家是什么楼啊……
房东没说话,但我清晰地听到里面的一声闷响,是什么摔不碎的物件被狠狠扔在地上了。
随后,我和女人一起走进大学校门,我忍不住问,昨天晚上你在娘家睡得不好吧?
女人说,睡?
我说,怎么?
女人笑了一下,说,我哪睡呀。
我意外地说,没睡觉?
女人说,睡了,在公园。
我愕然,说,你弟弟他们撵你了?
女人笑说,公园也不错,夏天嘛,就是有蚊子,不过我有办法。
我好奇地问,什么办法?
女人得意地说,我在娘家拿了一块旧窗纱……
我有些难过,这样就不得不给女人出了一个主意,我说,可以白天嘛,这样就不用你出去受罪了……
话说了有些后悔,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嘛。
女人看着我,意外地说,你不介意?我是说卧室你花了钱的。
我摇头,表示不介意。
女人笑了。
一连两天都是阴天,可雨就是没下起来。这样的天气压抑,沉闷,透明度不高,使人不爽快。我心情不好,心里也惦念着房东,就偷偷溜出了课堂,丢开了离我很遥远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过了马路,来到了房东的小摊前。房东不在这,其他的小摊也不在,我还在纳闷,就看见了两个着装的公家人过来了,其中一个夹着小包,我明白了,这是城管的来检查了。
果然检查的过去了,小摊一个个又都出现了。我真不知道他们刚才藏匿在哪里了,这会儿一下子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房东是最后一个回来的。看得出他对这样的打游击很不适应,嘴里叨咕着,仿佛是在对检查的提着抗议。
我来到了他的面前,见了我他不叨咕了,问我,放学了?
我说,没有,天气闷,出来散散气。
房东把刚才装在箱子里的东西重新往出拿,我见了,就去帮忙,他也没说什么,一会儿的功夫,东西都摆上了。
房东说,哼,都说为下岗职工着想,你看这叫啥呀,见着就像见了老鼠一样,哼。
我说,不有下岗再就业的地方吗?
房东“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明白了,以他的脾气,他是不会去的。
和房东站了一会儿,我就要回去。我刚要走,房东叫住了我,我回头,问他,有事吗?
房东犹豫了。
我说,怎么了?
房东被问得有些躁,但又发作不出来,就说,你……不去逛逛书店什么的,知识分子嘛……
我没开窍,说,我累了,回去躺会儿。
说着,又要走。
房东说,唉——
我这又站住,笨拙的眼神望着房东。房东咽了口唾沫,吧嗒了两下嘴唇,但还是没说话,伸出手,指了指楼上他家的小窗户。
突然,我明白了。一定是楼里又有了生意……
明白了这个,我的脸就又有些发烧。见我明白了,房东也有些不好意思。把口罩又戴上了。戴上了口罩,房东自然了些,也许人在伪装里都会觉得安全吧。还是我打破了尴尬,说,那我帮你卖会吧,你歇一歇。
房东马上表示反对,说,你去逛逛,你去逛。
正说着,有买东西的来了。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儿,穿着学生服,背着包,本来她已经过去了,可又转了回来。
我问,买东西?
女孩儿眼睛在冷饮、桔子、苹果上流连。
我问,给同学买?
女孩儿说,给父母。
我点头说,在外地上学?
女孩儿点头,然后问,这种苹果多少钱一斤啊?
房东不语。
我看着房东,意思是问你呢。
女孩儿又问,这个多少……
房东反应过来,忙在苹果堆里翻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3元。
我得意于房东的创造,是啊,这样省却了许多麻烦。房东本来就不愿意摆摊,更不愿意和人家讨价还价。这样就好得多了。
女孩儿犹豫着,犹豫了半晌,又指着另一种苹果,问,这个呢?
女孩儿的声音明显轻了。
因为着急,我不等房东,就自己把那苹果上的纸条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2。5元。
女孩儿又犹豫了。
我看出了女孩儿的犹豫,轻声说,嫌贵?
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我说,没事的,给父母买,又不是外人,父母能挑你吗,买点就行。主要是个意思。
女孩儿听了我的话,有些如释重负。突然,她看到了那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愣了一下,说,和我妈编的差不多……
我抬头,看到房东抖了一下。
女孩儿犹豫着拿起一个“神笔马良”,看着,问,这个呢?
房东不语。
我提醒说,问你呢!
房东一惊,伸出了两个手指。我说,两元。
女孩儿的自信恢复了,掏出了两元钱,递给房东,房东接了,然而接钱的过程仿佛很吃力,让人怀疑他是否害了什么急病。
女孩儿看着手里的编织品,自言自语,这个给妈,可爸呢……算了,送给他们俩吧,神笔马良……
女孩走了。
看着女孩走过去,拐弯了,向小区走去,我才回头,却见房东摘了口罩和帽子,表情黑黑的,仿佛天上的乌云。
我意外地问,这是怎么了?
房东不语,抬头看了看在这个城市中属于他的小楼,楼上的窗帘遮着窗子,在随着细风,微微荡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