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九月的深秋，是阴凉的。我从雅轩酒楼的客房里醒来，天已大亮。认真地隔着玻璃打量了一番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拎过床头柜上的电热茶壶蓄满了水烧，待得它唿唿唿地大开时，我已从行李箱中翻出加厚的衣裤，穿得妥当了。

照例，泡茶。一小袋铁观音，被我分泡进两个并列的茶杯。青弦灰花的白底瓷杯，是现在喝的，走时也不须收拾；明透翠盖的双层玻杯，是路上喝的，怎么带来还怎么带回去。我开始觉得生活待我的丰厚，两杯茶，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好奇怪的是，出门的十来天里，这茶我倒是泡过两三回，可同样随身携带的白咖啡条却一袋也没拆。想必前者是朋友所赠，后者只是购得的商品。内心的温度，泾渭分明。

说过好一阵子了，过来看90后诗人墨昔，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出行，落脚的城市距他那儿很近，不足40公里。当办完手头的事后，同伴们都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老同学林渡则热忱地开起车将我送到广汉市的向阳镇。我说他俩长得好像，便在向阳广场旁一家院落式的天香味牛杂火锅店一起吃午饭时，请服务员帮着拍了一张合影，以放去互联网上供朋友们分辨，同时也是一份不错的纪念。

墨昔的本名叫张谊，四川内江人，是西南科技大学百鸣文学社第八届社长。我与百鸣文学社的交情，就是从他那儿开始的。还记得，一年隆冬，我去看一场由市作协主办的文艺节目演出时，在现场接到这个文学社的一张宣传单，回去后就按上面的电子邮箱写了一封不无鼓励的短信过去。两年后，墨昔当了社长，就把文学社过去的电子邮件挨个儿看了个遍，最终跟我取得了联系，于是成了颇为投机的朋友。随后，由于不断结识百鸣文学社的新朋友，以至于四五年下来一直都有往来，从而让我与这个文学社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偶尔小聚，也会有好几位历届的社长前来参加。一席人等，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墨昔大学毕业后所供职的那家公司，就在向阳镇的中心。说是镇，其实也早被城市化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和各种各样的建筑。汽车从身边一跑过去，便带起一层飞扬的轻尘。我问墨昔，那块“诗人的麦地”在哪儿呢？他返身遥遥一指说，还在那上面。我一望，入眼全是现代社会的钢筋混凝土的遮挡物，想必还得绕不短的路途去镇外，加之天也快黑了，一时便了无兴致。或者我更再意的，是诗人心中那块永远的麦地，而非喧嚣尘世中尚还残喘着的泥土。城市化，这头汹涌而来的猛兽，早将人们眼里那风光无限的大好田园给撕啃得破败不堪。至于它那原本的美丽，我们只好在梦中去祭奠，去复活。

总记得，墨昔在嘴上说，在诗中写，那块麦地。他时常会在某个闲暇的下午，一个人去随风起伏的麦地里漫游，偶尔也去附近小河边的草地上躺下来小睡，空灵写意，甚觉享受。望着他面容上那正值青春年华却又无从掩饰的憔悴，儒雅的眼神里的忧郁时隐时现，我懂得的。一场肆虐的爱情，足以让这眼底闪烁的灵动，去疗上好长一段时间的伤。如同曾经的我，懒得正眼瞧未来。时间，河水，哗哗哗地流过心头，却激不起什么涟漪。

看麦地，得在五六月间。那时到处一片金黄，像海洋，风一吹就起伏跌宕，他说。我甚至能够透过他几近迷离的眼神，望见一片无比美好而又灿然盛放的景象，从而无来由地浮想起儿时那尚不曾被阉割的故乡。

我看墨昔，主要是喝酒。只有喝酒，才能点燃男人们心底的那份炽烈，才能更加凝聚彼此的拳拳之心。可前一天莫名而来的肠胃不适，在一起大嚼了一顿牛杂火锅，喝掉了大半瓶蓝标的丰谷酒后，那种撑得饱饱的感觉就愈发明显了，以致于下午我和墨昔去一家口碑不错的中餐馆吃晚饭时，我却怎么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就连白酒两个人也只喝了小半瓶。为了不致扫兴，我们就又各喝了一瓶啤酒。随后，他就陪我一同去夜幕下一家尚不曾打烊的药店，买了健胃消食片和藿香正气水，再去镇上最好的那家茶苑里聊天。

连日的降温，让我随时感到冷瑟；肠胃的不适，让我又时常坐立难安。虽然那个五十来岁而又热情开朗的茶老板，总是过来帮着添加茶水，令人甚是温暖。可才到夜里十点，我到底有些熬不住了，便对墨昔抱歉地说，还是感觉回客房方便点，我们下回又聊就是，明天你工作忙就不必管我了，我一觉睡起来就走，下次有空过来又找我喝酒吧，就当是串门玩。他便点头答应下来，把我送到酒楼门口，彼此挥手道别。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除了时常起身上卫生间，就是浅睡眠容易醒。那些过去的记忆的碎片，总在梦脚无序地飘浮，魔幻一般，一旦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我深知，对于性情的人，情感的修复可能会是一条很长的路，也很有可能伴随生命的始终。这怎么就不是一场不见头尾的自我愈合与救赎呢？

就像墨昔，与他心中那块永远的麦地，情人般不离不弃——

“不到田野去，

我猜不到麦子长了多高。

但关于麦子，我们可以预知：

没有春风，也就没有招摇

寒冷的空气中，麦子是

被时代打压的梦想。

幼小的身躯里面藏着多少希望？

被压抑的麦子在无声地呐喊。

而我始终没有到田野去，

关于麦地，它是我无端地臆想。

麦地面前，每个农夫都是沉醉的诗人

每个诗人都看到了饱满的希望

可有谁知道：

为了这希望，麦子积攒了多少力量

——《十二月，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