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多雨的江南见过许多香樟树，有的非常年轻，有的非常古老，生长在满是翠绿苔藓的道路旁，生长在宁静的园林中，生长在覆盖翠竹与羊齿蕨的低矮的山上，生长在纯净的寺院中，生长在浩瀚的大海边。香樟树的树皮不像松树的树皮那样粗糙、开裂，也不像白杨树的树皮那样光滑，而是，有着细腻的纹理，好像沉思了很久而终于结果、外化到别人眼前的心意。香樟树的树叶形状好像榆树的树叶，但比榆树的树叶柔软，颜色也比榆树的树叶要淡，它的颜色虽然淡，仍然很鲜艳，呈半透明状，像一片片翡翠浸在水里，而不像榆树的树叶那样，虽然浓绿，却绿的发暗。江南人都认为这是一种很让人舒适的绿，好像荷叶的绿和冬天不结冰的池塘的绿。不仅香樟树的树叶绿的让人心醉，香樟树全身都透出绿意，它的枝干是那样鲜活，仿佛有绿色的汁水充满其中，就要流溢出来。香樟树的枝干总是弯曲成柔和、优雅的弧度，不像枣树和柿子树的枝干那样，转折处都很尖锐，形成严厉、峰棱的线条，就像整个江南的情调，宛如一朵柔柔的淡粉玫瑰，从不热烈奔放。江南处处都是沁人心脾的软软的绿意，而在江南大量生长的香樟树正是这种氛围的活生生的化身。每当春天，三四月份，香樟树会开出满头淡绿渗透淡黄的花，这时，所有的街道和庭院就都会充满幽微的香味，香樟之得名香樟就是因此。每当秋天，八九月份，香樟树又会接出黑珠子一样的果实，五六月份时，这些果实还是绿颜色，八九月成熟后就会变成黑色并从枝头落下来，那时，城市和乡村中所有的街道、草丛、门前、窗下就都撒满了这种黑色的珠子。由于江南多风雨，香樟树的花和果实常被吹落满地，积水洼中、茵茵的泥土中都是淡黄色的米粒样的小花和黑色的珠果。不论你在街道上行走还是在公园里散步，都会踩到这些花果，从而沾上满脚底的香气。香樟的香气是从根上发出，它的木材本身就很香，因而长出的叶片、开出的花、结出的果实都是香的。古代的江南人喜用香樟木做衣柜和衣箱，这样的衣柜和衣箱装起衣裳，衣裳也会变的香气扑鼻，又能防虫蛀。由于香樟木常用于装衣裳，它也就成为女人的象征，古代江南人家一旦出生了小姐，就会在后花园中种上一株香樟树，小姐出嫁时把香樟树砍掉做成装嫁妆的衣箱，如果看到哪一户人家后花园中有香樟树，就可知这家有没有出嫁的小姐，就可上门提亲。如今，苏州和扬州的许多园林中还可以看到大小、粗细不一的香樟树。

西湖周围的山，如北高峰、南高峰、灵隐等地都长有不少修长的香樟树，这些香樟因为树龄小都很细，好像用毛笔画出的一条条舒展的线，而它们密密地排列在山头，山显得非常秀丽，岩石和山泉也都透出油油的绿意。如果你曾行走在这青绿的山间，你会看见一条条像荷梗一样的曲曲折折的小径穿越绿幽幽的香樟林，缠绕在清凉的山头，它们使你忘记近在咫尺的都市，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古代隐士所居的仙山，而香樟树垂下的浓荫也隔绝了都市中车水马龙的喧嚣。它们每一株都是山峰伸展到天空中的小诗。

有些年老的香樟树会长得非常巨大，但长不了很高，香樟树从来不像胡杨那样、像椰子树那样可以长的很高，却像银杏那样，树干能变的非常粗，树冠能变的很巨大，犹如撑开的巨伞，给一座座庭院盖上巍峨的云冠。这些树树皮缝隙里往往长有很多苔藓，就像古老的盆景那样，有时，还会有藤萝缠绕着两人合抱粗的树干，而藤萝上也会开出小花。这种巨大香樟树的主干并不很高，往往在一人高处分叉，敦实的树干就变成三四枝粗壮的树枝，再向上，粗壮的树枝变成稍细一些但更繁密的树枝，鸟雀往往在这些枝桠交叉处筑巢，就像在北方的城市中，鸟雀喜欢在法国梧桐树上筑巢那样，江南的鸟雀都喜在大香樟树上有树枝编织鸟巢。如果你在西湖边行走，你就会发现许多大香樟上有鸟雀用树枝编的巢。除了长在湖边之外，这些大香樟树还长在年深日久的寺庙里，西湖边的灵隐寺、净慈寺、普陀山上的寺庙都有这种树龄在百年以上的香樟。北方的寺庙长着千姿百态的松柏，江南的寺庙却长着千姿百态的香樟，而我觉得，松柏总是让人感到过于严肃，可敬而不可亲，相比之下，香樟就充满柔情，含有水一样的韵味。当我在普陀山上观海景时，暖暖的海水拍打着松软的沙滩，而香樟的树叶也在湿润的海风中哗哗作响，香樟的绿色与海的绿、天的绿绿成一色。香樟是水的王国的树木，它湿润、它新鲜，如等待采食的竹笋一般。

冬季，江南的草木从不凋零，即使湖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湖周围的草丛和树林还是绿的，即使下了雪，花还是开着，这就形成了雪压玫瑰花、冰珠结上香樟树叶的奇景。每当下过一场雪后，香樟树的枝桠间就会结出由凝固的雪形成的冰珠，如琼装玉饰一般。当浅红色的太阳升上粉白色的天穹，香樟树上的冰珠就开始融化，一串串、一串串从树枝上落在冻的坚硬的地上，噼啪、噼啪作响，好像新年的鞭炮声。而那时的我常躲在结有森林般的冰凌花的窗户后面听这清脆的声响，它是沉寂的冬日中的欢歌。

我现在远离的江南，才想起以前司空见惯的事物的美好。现在的我在尘沙与黄土堆积的中原，这里只有干燥，没有了江南的灵秀。我在北方见到的所有的园林都在模仿江南的园林，而模仿的又非常差，好像一个拙劣的画手临摹的名家的作品，显得那样贫乏、那样干瘪，好像一株鲜嫩的植物变成了实验室内的标本。这时，我才想到江南的荷花、菱角、美人蕉、竹林、池塘、其中也有香樟树。当我在江南时，并没有发现日日相伴的香樟树的珍贵，离开了江南之后才知它奇异，我在回忆的微光中发现了从前没有发现的香樟，因此，这篇文章不叫《香樟树》，而叫《回忆中的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