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把湘西州峒河上游以东的一块隆起的山地叫崇山更为适宜,尽管人们现已习惯统称之为腊尔山。这不仅仅是山势地理特征十分清晰的缘故,而且历史痕迹显然。 崇山见诸史册颇为久远,而且初始说法极为响亮。《尚书。舜典》首载:“(舜)放驩兜于崇山。”崇山面世就与三苗部族首领驩兜的命运和苗族的历史紧紧相连。之后,《庄子》《淮南子》《史记》《通典》《大明一统志》等各类史籍有关记述更是不枚胜举。大凡与上古历史和历史人物搭边的山脉,其分量自然不同凡响,格外吸人眼球。崇山当然也难以走出这世俗的视野,崇山出山弥久,其归属争议由来已久。除开湘西州的崇山,国内至少还有三个地方有崇山:湖南张家界永定区、河南登封市、广西凌云县。 今日再言崇山,我并非执意争辩,总觉得历史的纷纭不该仓促间把湘西州崇山淡忘,岁月的流逝不应无意中把湘西州崇山湮没。湘西州崇山在历史上一直就存在着,湘西州崇山有着不少故事。 崇山作为一座古老名山,历史虽早有记载,但所指具体地理位置多为飘渺不定——多指南裔之山、南极之山。最早提出崇山具体方位的当数方志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崇山在澧阳县南七十五里。”这便是首开崇山大庸说之先河。而有关湘西州崇山最早记载是在明朝。《太祖实录》卷121称洪武十一年“置崇山卫于湖广孟洞之地”。《大明一统志》卷65言镇溪所“在卢溪县二百三十里……洪武二十八年建所,经镇崇山、沿场、高岩等处。”地方志对崇山记载更为翔实。乾隆《辰州府志》曰:“崇山卫,城(永绥旧城)东郊三里许,衙舍街道古迹宛然,即旧夜郎坪地也。明太祖为吴王三年丙午( 元至正二十六年), 改夜郎坪设崇山卫 , 寻省卫, 置崇山千户所,后乃革。”镇溪就是现今湘西州吉首,孟洞即为明代花垣一苗地的称呼,永绥旧城在今天的花垣县吉卫镇。尽管这些记载崇山建卫的时间有一些出入,但并不妨碍我们从中获得对崇山的认知:崇山卫因崇山而得名,湘西州崇山有史可查至少可追溯到明初,崇山的大致区位应在今天花垣吉卫镇一带。 探究崇山的意义最终必然要回到与苗民祖先驩兜的关联上来。湖南通志》《乾州厅志》《五溪蛮图志》《泸溪县志》《苗防备览》诸如此类的方志一致认同湘西州崇山便是流放驩兜的崇山。光绪《湖南通志》载:“崇山,在县(乾州)六十里(《旧志》),蜿蜒高峻,山顶有瀑布,声闻若雷。元置崇山卫于山下,明废(《一统志》)。按:旧志引辰州府志云:‘舜放驩兜于崇山于此。’”光绪《乾州厅志》云: “崇山,城西六十里,蜿蜒高峻,山顶有瀑布,声闻若雷。辰州志舜放驩兜于崇山即此。元置崇山卫于山下,明史废止。按:此乃崇山之麓,崇山顶当在黄瓜寨苗村高处。此山由梵净发脉,虽未巍然挺峙,而高岭障天,可与武山颉颃。” 与崇山的大庸说、广西凌云说相比,湘西州崇山说似乎少了一些历史名家的肯定性论述,缺乏权威性的支持。但我始终认为,只要有史料记载就不能忽视其中的奥妙,况且掌握真理的往往并不在于多数。就像脱颖而出的里耶古城,以前谁能想到湘西边徼的里耶竟因秦简而填补不少华夏历史空白,竟能与敦煌、临潼、殷墟一样驰名炙热。 顺着方志提供的路径,并参考清朝厅贡生张先达在《潕溪武山考》中撰述的苗疆诸山空间坐标——“远见崇山、吕洞、巴斗西晃,北东南三面环立,相去一二百里,数十里”,我数次登临吉卫,总算识得崇山真身,志书锁定的崇山当是吉卫东侧8里外的望高岭,此岭高近千米,挺立于峒河北岸,与深藏盘瓠石室的苗疆武山隔河对峙。岭上有兴隆河款款流来,择一断崖猛然如银河般的垂落,一片白光,激荡空谷——这就是书上说的“灵瀑布”,而后河流东南蜿蜒十余里,汇合小龙洞河,南注峒河。遗憾的是这般情景而今也只能在雨季遇见,或仅供在史书上玩味了。 事实上,崇山并非特指一座山峰,而应是一条迂回绵延的山脉。清朝永绥诗人有诗云:“崇山绵亘数百里,黔蜀相连势不已。”崇山覆盖的区域大致是一块以吉卫为中心,北至排吾的人际山,南达雅酉的老人山,东止吉卫近郊的望高岭,西接两河的两岔坡的高山台地,最高峰是位于吉卫西南端湘黔边陲10余公里处的莲花山,海拔1197米,整个山顶由五个一字排开呈并蒂莲花状的山堡组成,山下是莲花山水库。若遇晴日,跃入眼帘的便是一番金莲连天、碧波粼粼的景象。 只要是了解湘西的人,只需稍稍打开地图就会一目了然,崇山所处之位是何其险要——在湘川公路未开通之前,过崇山是往昔三湘入黔进川的不二要道。这条古道历来就是川湘陆路盐道,这条古道就是元、明、清三代兵家苗区粮运的咽喉通道,这条古道也是石达开大军入川的过道,这条古道更是苗民大迁徙中在湘西矮寨合款商定西进的求生之路。 湘西州崇山的历史自打出现在史册之日起就与苗族的历史息息相关,这一点恐怕是任何一地崇山驩兜说无法比及的。湘西州崇山的历史不单单是写在一本本史书上,而且也写在崇山一处处地名上。这里的地名简直就是一个个历史标本,活生生的、沉甸甸的,只要你揣着这些地名去打听,去搜索,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其中隐藏的一段段坎坷,一处处幽邃,一串串故事。 首当其冲要说吉卫,明朝在此地设有崇山卫,苗民呼城为“吉”,吉卫就是卫城之意。在今天看来,吉卫活脱脱就是一个偏僻山寨,怎么硬是与城贴在一起呢?这里面的堂奥说出来确实令人惊讶不已。据历史记载,吉卫历史上就建有两座城,一是老卫城,就是崇山卫城;二是新卫城,即为永绥城。宣统《永绥厅志》载:“永绥厅治居湖南西北,自雍正八年开始,居吉多坪,踞崇山卫城二里。新治谓之新卫城,明崇山卫谓之老卫城。”两座城池都具有相当的规模,都是镇控弹压苗民之城,只是所属朝代不同而已。 老卫城建于明初,由夜郎坪改建而来,明初先后在此设立崇山卫和崇山千户所。老卫城为土城,墙基宽10-12米,顶宽3 米,残高4-10米。城周长4公里,城面积35万平方米,呈椭圆形,开东、西、南、北、北小门,五门赐名归化门、宣威门、长治门、振武门“、文安门,均用青砖修筑城楼。城内布局精致,中间有马道,宽1.5米,设有居住区、衙署区、演武区、跑马场、墓葬区、火药局、宗教局。城内有荷花池,遍种红白荷花,灿烂夺目,清芬扑鼻。城外有兴隆潭,水质清凉,长流不竭。依照明代卫所世守一地、家属同守、寓兵于农的特点分析,老卫城仅驻兵就该有5000人以上,加上家属和百姓人数,整个城内居民应不少于1万人。乾隆同知段汝霖曾感怀赋诗:”荒烟蔓草卫城基,猗难香生夏日宜。宋代园亭湮没尽,崇山独胜一荷池。“由此可见老卫城当年的夏日胜景,更可推知老卫城早在宋代就建城。然而,再美好的胜景也已变成吴宫花草,盛年难再,如今留下的只是一圈土墙的轮廓,只有少数城内功能区还能依稀可辨,还有东门外那片茂密的修竹,苍翠欲滴。 新卫城在上吉多坪,与老卫城相距最多三里,清廷抚定六里生苗后,雍正钦定修建永绥城,初始筑土城,后改建石城,雍正十三年建成(1735年)。城周环3.2里,高4米,宽2.3米,设有东、西、南、北、小西五门,各建有谯楼。据载城内有一梅花井特有灵气,大泉旁有数小泉,罗列如梅花,其源混混,其流浩荡,水清味甘,全城数千户皆取汲井中。石城周遭皆用青石岩错缝叠砌,石灰糯米拌桐油勾缝,十分坚固,以官府话来说,城基高平足以俯临众山,弹压苗民,确保疆域永固。可是,再坚不可摧的城墙也经不住心魔的蚕食,嘉庆七年(1802年),清朝竟以永绥城孤悬苗境、转运艰难为由,将永绥治迁徙到花垣城,可笑的是还用上悬羊擂鼓、饿马摇铃的威吓之术,才得以安然撤离。迁移之时,据说官兵用数口大铁锅把梅花井盖住,梅花井也随之枯竭。更令人费解的是,在今日吉卫之地竟找不到青石之城任何遗址,难道是苗民的怨恨之火把石城踩踏得如此的彻底么? 吉卫北郊有一山叫大公坡,海拔高929米,相对莲花山要显得嶙峋陡峭,植被良好,多为松木柏树。大公坡在苗语称为”麻料剖“,意为苗族大祖公驩兜之山,相传山上有驩兜之墓。这虽是传说,但其中也流露出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吉卫以至湘西和黔东北境内的石姓苗族一直奉驩兜为祖先,自称”瓜豆“ 或”代欢“(苗语,”瓜豆“即驩兜谐音,”代欢“意为自称驩兜后代)。这种苗族认祖特例还写入了《苗族简史》:”湘西苗族五大姓之一的石姓,苗族呼为‘仡驩’。石姓有大小之分,其中大石苗语竟直呼作‘驩兜’。苗族分布区的泸溪、花垣等县有驩兜墓、驩兜苗等与驩兜有关的地名和文物。“花垣苗族至今民间流传的《吉祭驩兜劳崇山》古老歌中对吉卫一带苗族认驩兜为祖先也有清晰的传述:”驩兜败仗被驱逐, 赶到武陵崇山间。苗区吉卫大崇山,好田好土地域宽。“ 这种苗族认祖尊祖现象体现出对崇山的认同和依附远比方家们对崇山归属天马行空般的广征博引要真实得多可靠得多。 吉卫西隅有潮水溪,藏于山下石涧中。深涧中有一口清泉深数十丈,经常出现涨潮现象,史载有时一日一潮,有时数日一潮,有时一日数潮,有时数月不潮,每当潮起时,潮水远喷数十丈,高丈余,带来下游溪沟洪水大涨,隆隆声远传数里,但不多时嘎然则止,声息水静。这种怪状往往多见于久晴久雨后。按理说,吉卫地势颇高,何来潮起潮落?从中可见崇山的玄机。其实这溪水潮起潮落现象真有点像历年来苗民起事,此起彼伏,不曾断绝。也许是巧缘,雍正八年,清代着名儒将周一德抚定六里苗后,特意在潮水溪建立天王庙镇抚,摩崖铭文:”九重锡命,杖节西来,顽苗入化,绝城云开。“由此可见周一德一时得意欣然之情,但这也只是周一德一厢情愿罢了。他绝对想象不到更为波澜壮阔的乾嘉苗民起义就发生在数十年后,永绥城曾一度被苗民围困一年之久。苗族本是一个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民族,本已伏处于深山密林,偏安于穷乡僻壤,何言何须开化抚定,只不过是统治者体制症结、主观心结作祟而已。潮水溪,我去过几次,却从未幸遇潮水,天王庙早已不复存在,唯有摩崖石刻隐约可见。 吉卫东侧有当地最大的苗寨——腊乙坪,”腊乙“ 属苗语称谓,译作汉语应为”乙腊“,”乙腊“与”夜郎“谐音,故而腊乙坪其汉语称谓就是”夜郎坪“。大家熟知,夜郎国是中国古代三大神秘古国之一,兴于战国,灭于西汉汉武帝时代,存世300多年。而元明之际,正史方志对夜郎坪从建制上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记载,而且都与崇山有关,与吉卫有关,与苗民的大迁徙有关,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偶然。尽管一时难以追根溯源,但无论如何,元明时期吉卫的夜郎坪都称得上是夜郎古国最后的绝响,毕竟予人留下了无限暇想的空间。如果以此再发散思维,吉卫古之夜郎坪应不止腊乙坪所指的区域,至少应包括与之毗连的朱家坪、兰家坪、葫芦坪,吉卫四大坪自古就是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就是夜郎坪。这些大坪长15公里,宽4公里许,总面积达数万亩。历经苗民世代开垦,四大坪早已阡陌相连,麦秀渐渐,禾黍油油。当地流传的民谣说:”高粱斧头砍,棉花上树捡,高岭高坡有鸡蛋,清早拿来做早饭。“从另一个侧面映射出崇山的自给自足和大野闲适。目睹着这良田万亩的景象,使人不由得就想到苗族史诗《鸺巴鸺玛》描述驩兜所建的”天国崇山“盛景:泉水潺潺,绿树茵茵,伸手可以揽月,张嘴可以咬星,驴马自由奔跑,男女歌舞不停。完全可以想象,没有万亩良田的滋润,岂有维民所止物阜人兴的乐土?湘西州之崇山不是驩兜之崇山,又何有这般天然的暗合? 崇山索古,自然是寻得一川烟雨,一方幽静,尤其倍感一丝清新,无论是老卫城还是新卫城,无论是莲花山还是腊乙坪,都使我们感受到这里曾是一个活水汩汩温润清凉的南国水乡——荷花池、兴隆潭、洗马塘、灵瀑布、潮水溪、梅花井、凉帽塘、莲花溪……于今虽已时过境迁,这些水乡的图景多有变化,但清新感不减,这种清新感足以让后人从尘封中唤起对崇山的记忆,足以激发后人对崇山的一份虔诚和坚守。湖南省湘西自治州政府重点办 翟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