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穿越过湘西矮寨的有心人,在饱览一番崔巍瑰丽的高山峡谷奇观之后,都会倏尔萌发一丝奇想——亿万斯年前,矮寨一定有过一次骇浪排空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裂变。 任何裂变都是一次对现有状态的撕裂和毁灭,任何一次裂变都伴随着一阵不可名状而又不得不独吞的痉挛和灼痛,任何一次裂变都将会在燃烧熔化中获得新生。矮寨就是在亿万年前那次喜马拉雅运动中经历了裂变,赢得了新生。 武山、崇山、吕洞山这三个在造山运动中诞生的婴儿还没有来得及褪去一身热浪逼人的雾水就已联手托起矮寨这块谷地。随之而来,漫天豪雨的侵蚀,惊天动地的崩塌,又在武山、崇山、吕洞山周遭裂隙间恣意切割,发育成两个险峻幽邃的峡谷群——德夯峡谷群和双龙峡谷群,两个谷群各抱地势肆无忌惮又毫不留情地挤压着矮寨对面坡地,占尽地利后,各自落落大方地伸出一条迂回的狭道,在矮寨谷地把手言欢,融为一体。 轰轰烈烈的裂变往往都有刻骨铭心的泪水滂沱,漫天飘舞的豪雨就是灼热的泪水,豪雨般的泪水在抚慰伤痛的天荒地老中渐渐汇流成峡谷中两条激荡奔流的溪河,峒河自西,德夯溪从北,径自沿着峡谷甬道奔涌而出,在群峰簇立的矮寨不期而遇,合二为一。 矮寨素来矜持,却非凡大度,敞开胸襟接纳了来自万古千年的幽谷、溪河、峰林、峭壁、飞瀑、流泉……这些都是饱经沧桑的自然派大师,毫不遮拦袒露着一身豪气,早已反客为主,才思泉涌,挥洒自如,联袂谱写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千古峡谷名曲——矮寨天险。矮寨憨态可掬,笑看大师们纵情,任风弹奏,任岁月高歌。 最先莅临矮寨天险的是湘西苗族的先辈们,苗族史诗《古老话》里清晰地记载了几支苗民辗转迁徙至此的情景。多灾多难的苗胞自从洞庭湖决定西迁武陵山区时就有了一个约定:面朝大山,按支系和宗族迁徙,每个宗姓各置一面大鼓,敲鼓而行,彼此照应。当一群群筚路蓝缕的苗胞,牵父携子,引哥带弟,溯武溪接踵来到矮寨时,几乎不约而同的被眼前突兀的天险震住。多年的经验多年的习惯使然,每逢生死存亡之际,都得合鼓立社,椎牛祭神。我们可以想象当初合鼓祭神的场景,那一定是一场最虔诚最肃穆的盛会:掌控祭祀的巴代面向矮寨天险伫立,手持司刀,摇晃铜铃,喃喃而语,召请诸神,巴代身后是一片黑压压长跪不起念念有词的苗子苗孙。法事礼毕,锣鼓齐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一根硕大的五花柱轮番刺牛,踏歌而舞,竟然乐此不疲长达九天九夜。 一场鼓乐便是一种坦诚的祈拜,一次鼓会便是一次与神的沟通。苗胞们顿然醒悟,豁然开朗,重结鼓社,除一部分苗民留住矮寨外,其余大部分成两股沿河击鼓开进,一股往峒河上游,经大兴直奔崇山峻岭;一股沿德夯溪而上,赶赴吕洞大山。 恐怕谁也不曾料想,就是留下的这一面大鼓与矮寨天险结下了不解之缘,一直鼓乐长鸣,积年累月吸日月之精华,聚山川之灵气,竟然把仅当作联络的鼓声演绎成旋绕而歌、迭相和唱、体如游龙、袖如青霓的苗家鼓舞,竟然把偏处一隅的矮寨、德夯苗寨渲染成乐鼓铿锵高亢激越的“天下鼓乡”。至今“天下鼓乡”已产生五代新中国苗鼓王,矮寨土生土长的第一代苗鼓王龙英棠在1957年还应邀参加中南海怀仁堂演出,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苗族田野调查经典之作《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出于对湘西苗家鼓舞的百般怜惜,竟把苗家鼓舞细分槌舞、拳舞两类36种,不惜笔墨附图加以详解。苗鼓花样之繁多,变化之无穷,无不体现苗族的智慧与浪漫,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苗鼓这支奇葩既融进了苗族生命的吟唱,也融入了矮寨奇山异水的大合唱。矮寨奇险为苗鼓注入了刚健和雄浑,苗鼓又为矮寨的天险和峻拔和声呐喊。 矮寨苗胞千百年来面山而居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欢快的鼓乐也似乎维系了这习惯了的平衡和宁静。但“山北之塞,出入之迂”——行路难的苦衷一直在压迫着困扰着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代苗民,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险峰中云遮雾绕的平衡和宁静。 矮寨在紧蹙的环境里热切呼唤着毕力平险通达三江的英雄,并且越来越渴望一个开天辟地英雄时代的到来。 大清道光年代也许不是一个英雄时代,一个衣着打着补丁的道光皇帝,一群竞相效仿身着破旧的朝臣,能奢望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度么?若是一个英雄得志的时代,还能容忍签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吗? 在这样一个猥琐没落的时代,矮寨却出现了英雄战天斗地的义举,苗鼓变成了英雄开路的号角。清永绥厅下十里芷耳寨——矮寨北部的一个苗寨——苗千总石文魁于清道光八年(1828年)、道光十五年(1835年)多次捐资或邀约乡民助力,开凿了鬼者坡悬崖梯路和德夯冲悬岩要道,其中鬼者梯路工程尤为浩大艰险,长700余丈,岩工坐在悬崖垂吊的箩筐里凌空作业,每凿出一升岩屑,石文魁就付资一升铜钱。清乾州厅同知王玮途经此地发出了“层层叠叠蹬如悬,蜀道之难莫浪传”的钦佩之叹。蹬道虽险,毕竟有了出路,毕竟免却了乾州永绥两地行人绕道跋涉之苦。 石文魁,蕞尔之地一苗民,凿岩丁丁,凿崖当当,以北山愚公的身份向一个没落枯朽的清政府传递了一个古老至伟的愚公精神。于是,矮寨合唱曲目中又注入了愚公移山的古典色彩。 国民政府时期显然也不是一个英雄时代,一个英雄时代绝不会任由一个泱泱大国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更不会束手无策把孱弱无力的国民置于一个东瀛岛国任意蹂躏的境地。在那样一个积弱积贫备受欺凌的时代里,湘西民众却像大山那样坚定在矮寨豪迈书写着抗日爱国激情——修筑湘川公路。 湘川公路是连接湘桂线、粤汉线通向重庆的唯一通道,是国际援华物资骨干运输线,与滇缅公路和甘新公路一样被国人视为抗日生命线。全长886公里,1935年开建,1937年竣工。线路横穿武陵山腹地,翻山越岭,险象环生,其间以矮寨路段为最险。矮寨险路长6.2公里,水平距离不及1公里,高差440米,用15道回头线弯道和一座立交天桥连通,最大坡度为13%,弯道最高护墙达30米,在崎仄的山间形成了26截几乎上下层叠的路面。公路地势之险,施工难度之大,工程设计之巧,堪居当时中国筑路之冠,而矮寨至花垣茶洞段公路修筑工期仅为半年。湘西为抢筑此路投入民工近40万个,前前后后死于工地的民工达200多人。湘川公路的提前开通为国民政府安然移驻重庆赢得了时间,为中国8年抗战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能量。 所有的艰险,所有的博大,所有的壮烈,都已熔铸成一道矮寨公路奇观,“开路先锋”铜像、死难员工纪念碑、巧夺天工的立交桥年复一年的向每一位行者暗示着矮寨天下奇观的蹒跚。从此,矮寨的奇幻乐章中倾注了波澜壮阔的爱国激情,苗乡的鼓舞越发跌宕起伏。 矮寨在翘盼英雄时代的日子里始终不曾放缓奋斗打拼的步履,机遇总在不是一味的等待中悄然来临。 在矮寨德夯苗鼓越来越鼓舞世界的时候,一个彻底改变矮寨交通险阻状况的时代已如期而至。这是一个共筑中国梦的时代,也是真正的英雄时代。一个真英雄的时代首先必定是一个激发国人挺直脊梁敢于做梦的时代,必定是一个淡化英雄崇拜而处处尽显英雄本色的时代,也必定是一个英雄无畏大胆挑战生命极限的时代。 与湘川公路基本保持一个走向的湘渝高速湘西段于2007年开建,工程的艰难又一次聚焦到矮寨天险,矮寨又一次迎来创造奇迹的良机。四年之后,一部前无古人震撼中外的桥梁杰作——矮寨大桥,在矮寨峡谷上端凌空而立。 矮寨大桥为钢桁加劲梁单跨悬索桥,雄跨矮寨大谷,桥面标高与地面高差达330米,主跨长度居世界第三、亚洲第一,在现代桥梁建设日志上自负地写下4项世界第一:大桥主跨1176米,跨峡谷悬索桥创世界第一;首次采用塔、梁完全分离的结构设计,创世界第一;首次采用“轨索滑移法”架设钢桁梁,创世界第一;首次采用岩锚吊索结构,并用碳纤维作为预应力筋材,创世界第一。 彩虹飞跃穹谷,天堑变通途。一眼望去,何其伟哉!两座银白色金刚似的索塔雄踞峡谷坡头,轻巧地对拉着两道呈弧形由169根索股构成的主缆,从主缆上笔直垂下的72对吊索,把长达1000米的橘红色钢桁梁紧紧扣住,专家称每个索塔均承担6万吨压力,每根主缆要承担3万吨拉力。这简直就是一个力量搏击的组合,就是一堆数字精准的运算,力量和数字为中国创造和中国力量做出了响亮的诠释。其实大桥承载的又何止是一种物理重量,而是山里人百年梦想的寄托;其实大桥展示的又何止是一种力量的剽悍,更喻示着新时代新速度的腾飞。矮寨大桥不仅仅直接缩短了矮寨危蹬层累山道盘桓的时空距离,更拉近了武陵山区山里与山外的距离,拉近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拉近了湘西与世界的距离。 悬崖梯蹬、盘山公路、悬索大桥已在这里际会,谷韵、路韵、鼓韵已在今天合拍。从矮寨历史深处冉冉响起的旋律爽爽朗朗地吸入了现代力量和大山梦想,愈加高昂振奋。 矮寨似乎少了几份矜持,多了许多沉稳和底气,愈益像一座魔力无边的吸盘,强力吸引着一批批猎奇探险者慕名而来,又精心地呵护着一群群远道而来播下奇迹的创造者。 “中国高空王”阿迪力来了,在矮寨大桥旁一条悬空350米长1432米的钢丝上,他与徒弟沙特尔、阿衣夏木古丽首次成功创造了3人高空对走钢丝的世界纪录,他的“我的生命不重要,我的事业更重要”的艺术誓言在矮寨如山花般的绽放,使新疆古老的“达瓦孜”生命艺术又一次在矮寨大桥高空中闪耀着奇丽的光彩。 17个国家41位极限跳伞队员来了,他们将站在矮寨大桥中央伞车伸出的350米高跳台上进行低空跳伞。低空跳伞危险性远大于高空跳伞,从来没有备伞,生死只有一次机会,开伞时间要求极短,6秒钟不打开伞包,便生命不保。在充满诸多变数和悬念的挑战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出任何差池,优雅地完成了比翼双飞、空中后翻、湘女下凡、自由翱翔、巧踩气球、10人齐飞等各种设定的动作,就是曾跳伞1000余次失去双腿和左臂功能的加拿大朗尼坐着轮椅也实现了安然着陆。生命在自信中显得格外楚楚动人,生命在极限中闪烁着无限荣光。 挪威“平衡超人”埃斯基尔·洛宁斯巴肯也来了,在不带任何保护装置的情形下,他在矮寨大桥观光通道边从容上演了一场峡谷高空平衡芭蕾——徒手倒立、滚筒平衡、叠椅倒立、平衡梯平衡,最后以热气球“高空蒙眼荡秋千”的惊人绝技把极限挑战推向高潮,无不令围观者惊心动魄,击掌叫绝。埃斯基尔的泰然自若和罕俦平衡在空荡的山谷留下了绵绵的回响。 应该说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矮寨鼓舞催人奋翅,矮寨天险依然是激励创造奇迹的航标。矮寨越来越属于世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磨炼人生,在这里锦上添花,在这里脱颖而出,在这里实现梦想。我们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甚而或多或少地触摸到。 百年公路奇观,千年苗寨奇俗,万年峡谷奇景,当代大桥奇迹——矮寨正以“奇”字梳理珍藏着往昔,也将以“奇”字精雕细刻着未来。(作者单位:湖南省湘西自治州发改委重点办主任 翟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