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觉得,品读其实也就是一种阅读,这就是能静下心来,不受打扰,就着淡泊的心境,开始那种只属于自己心灵或方式上的阅读。 这种阅读的感觉,每一次都显得有些久违和奇妙,熟悉又陌生,你所面对的东西,有的可以随手翻过,有的则要细嚼慢咽,或略加点评,或伸腰舒气,或拍案惊奇。说品读,但不要随便借用“汉书下酒”的方式,因为酒容易上头,让人有点兴高,或失态,那么还是弄上一杯清茶算了。 当然,因为这一回的品读要从威宁开始,所以就要用类似于“乌撒烤茶”的那种“罐罐茶”了。 茶气氤氲,如云似雾,下面隐隐约约地呈现出来的,大约就是牛栏江大峡谷了。夕阳总会将那大片突兀的岩石弄出些熊熊燃烧的意境。那些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屋,堆砌于悬崖峭壁之间,像是画家们借用较为夸张的手法画上去的;飞鸟如细蚊,翩翩于亘古如昨的时空;江水低调地卧于谷底,宛若几截发亮的蚯蚓。 有人说这是品读苍凉之美,但似乎还远不止于此。 对于威宁,你想。 二 现在先将威宁放下,来理论一下那几条河流,也算是一种从低到高的阅读。本来云贵高原是连为一体的,但水和时光,却凭着它们神秘的内力,将高原蛋糕般地切割,切出云贵两省断断续续的边界。也许这在在哲人的眼里是一种城府,在军人的眼里是难得的天堑,而在诗人的眼里却是一道深深下陷的伤口。 这三条河流,有两条蜿蜒北上,汇入金沙江。另一条则调头南下继而转向东南,汇入北盘江。南下的河流相对妩媚,最先的那一段叫马摆河,拴系着威宁西南部那最为雄奇的马摆大山;北上的河流,那孤僻的横江,最先一段叫洛泽河,发源于草海,其后则在一个偏远的峡谷里,河水前呼后拥地浸润着一个驰名中外的地方——中国石门坎;而野性的牛栏江,在它的支流上,又一把挽住了鸡公山中水汉墓群,这里有着距今三千年左右的稻谷遗存,被认定为贵州最早的“粮仓”,你当然不能再去尝试那种要用碳14来鉴定的“食物”,同时那些你以为该“破罐子破摔”的东西,却被考古学家们当成宝贝,认为是有望拨开夜郎国千年迷雾的突破口。 远眺苍烟落照,你不禁要对这几条河流肃然起敬了! 三 而那三面环水并被云南包围着的,中间高高隆起的一片辽阔的台地,人们就把它叫做威宁了。 如果是夏天,而你则又是从某一道“伤口”里汗流浃背地爬出来的,迎面是一片草地和野花,那你肯定一坐下,就哪儿都不想去了。你会想,此时要是真有个“小鸟”什么的来“依人”一下——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刻,鬼大二哥才愿意同你一起来品读什么苍凉之美?虽不见“小鸟”,但你看到了从“伤口”里又爬出来两个斜穿衣、歪戴帽的山民,正用打杵歇脚。一件红棉毛衫分外显眼。那背兜里装满了生计,负载着岁月。 你仍显得兴致勃勃。背起行囊,继续往上爬,走着走着,忘记了山,走进了高山大草原,盛夏中还能看到如雪的白杜鹃。你双手枕头躺于草地,嗅到了那种青草混着牛粪的气味。那是故乡的气味,童年的气味,风雨的气味,阳光的气味。对于后两种,你觉得凭着灵性就能闻到。 云白得让人心慌,天蓝得让人心碎。 不远处的幽林中,蝉们在领唱或合唱。 云影掠过你的身子,你像一片树叶,一时也不知这身下到底是百草坪、西凉山、马摆大山,还是灼圃草场。 你隐约听到了一首从岁月深处传来的牧歌。 人说这是南方最后一块美得令人落泪的草原。 你突然有了一种想祼奔的感觉,就像那位叫做奥杰阿格的彝人歌手。 四 你饿了,咽着清口水,一闭上眼,就是曾经难忘的嚼食各种食物的经典场景。比如在马摆大山脚下,吃那种先煮后烧的洋芋,南方人认为自己土,叫它洋芋;北方人认为自己洋,就叫它土豆。吃洋芋不要烧得太面,要让洋芋芯子还在是半生不熟的。要有用醋和盐腌制过的火烧青椒,再加上火烧羊霍。 这是在回民屯,有的人家女人手巧,搓甜荞面汤,同时能搓两条,不断转动着,盘个椭圆形,待水开下锅。又用油炸干腌菜加开水烧成汤,来泡上甜荞面汤。若是苦荞,就要盘成大小均匀的“荞疙瘩”,用酸菜豆汤煮熟,再加些洋芋块块进去,然后用火烧青椒拌着吃。要是有切过的酸酸的白萝卜丝,在冬天装入瓮坛反扣在地里的那种,那更是让你“啧啧”,想到这些,你口水更是淌成不断线的了! 屋外几位妙龄少女掩面笑着一哄而散,你不解,怀疑她们怕是在嘲笑你的吃相,把你当成传说中的“包姑爷”了。 屋后,你远远望去,高原上的荞花正在烂漫而又宁静地开放。粉的是甜荞,白的是苦荞。 你还看到一位静坐于檐下的女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双脚便是那种传说中的“三寸金莲”。 你记起早些年他们的服饰,比如羊毛披毡、一排排钮扣的青布褂褂、大裤脚和喜鹊花包头,尽管现在它们早已消失了。 五 因为大裤脚,你想起了“威宁哥哥”这一称呼。 因为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他们往往被晒得有些黝黑,且大多显得质朴、憨厚、幽默。 你记得在早些年,城里人戏弄乡下人,外地人戏弄本地人,都离不开这“威宁哥哥”,并编了几句顺口溜:“威宁哥哥下山来,麻布衣裳水草鞋。半只裤脚歪别起,苦荞粑粑滚出来。” 你吃过那苦荞粑粑,厚重且水分充足,它是一个牧羊人必备的午餐。你说那裤脚有多大?据说要一丈二尺布才能做一条,还要有点那个的人家才玩得动。也不单是回回们穿,彝人也穿。曾有一位叼着老烟巴斗吃叶子烟的老者,在饭后神吹海聊。他说过去那威宁游击团的卢嵩岚家,半夜里发现有敌人来攻营,当即率部火速迎敌。待把敌人赶跑后,回营时天都麻麻亮了,这才发现有一半多的人,两只腿都穿在一只裤脚里了。 后来有了下一代的“威宁哥哥”外出当兵而且还当官了,就对外人戏弄老一代“威宁哥哥”很是愤愤不平,于是将那顺口溜进行了改编:“威宁哥哥下山来,涤卡衣裳亮皮鞋。二十响手枪歪挎起,威风凛凛上街来。” 再后来,当新一代“威宁哥哥”外出读书并参加工作,像酸杨梅一样“亮刺”以后,那就更牛了,是他们将“威宁哥哥”的“辛酸血泪史”亲手终结,尽管他们身上仍保持着先辈的血液和肤色。在一些公众场合,他们都会毫不掩饰地说:“老子们威宁小伙,随便出来一个,说话都是清一色的浑厚的男中音。”若有人还要戏弄:“黔西大定一枝花,威宁毕节苦荞粑”,他们就会奋起还击:“黔西大定一枝花,威宁小伙拿翻她。” 一张老一代的“威宁哥哥”的脸,木刻般地印入你的心底。你明白,那种标题一般都取做“父亲”。 六 你不知在高原游荡了多久,反正在这天傍晚,一个寨子里,月琴叮咚,弹奏起你熟悉的“阿西里西”的旋律,火光中,男男女女正在围成圈跳舞。你才想起这是他们彝家的“火把节”了。 你又想起在某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同样有月琴,但却是你的朋友在弹奏。旁边有小伙子和姑娘们在用木叶或彝歌应和。因为天有点凉,他们又拾来柴禾、苞谷秸杆什么的,烧起了篝火。你虽然没有听懂他们在唱着什么,又不好意思让翻译,但你读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书,讲述“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书。那上面有“白云当披毡,狂风当马骑”之类的句子,你觉得这完全能与唐诗宋词的意境相匹敌。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你不知呆坐了多久,身边的草们都挂满了露水。 你还记得你当年曾在百草坪上一个叫“惹凯”的彝寨里呆过一夜。那里有一首民谣,叫做:“大发百草坪,罩子雾齐门。白日野狗叫,夜晚鬼敲门。”那主人家姓王,号称是威宁“四大凉山”最直的人。他家门槛上有三四条狗,让你紧张半天,但他们用彝话稍加训斥,那些狗们便乖乖地走开了。你记得他们牵马将你送出寨子,还要敬上三杯酒,才让你走。 你记得那彝家小伙子陪你骑着马在高原上狂奔,那乳白色的雾被北风裹携着从马肚皮下呼啸而过。 七 你终于又要与草海说声再见了。但还没到冬天,黑颈鹤们还没有来。 你坐在一只月亮船里,看草海的千年屏嶂——那些远山,有的凭其轮廓,你就知道它们哪一座是西凉山,哪一座是马摆大山。你还在想,哪一座是平箐梁子呢?那可是威宁的最高峰,并且在它的身下流淌着的河流,就是牛栏江。想到此,你竟有了点胸中万千沟壑的感觉。 仍像过去一样,你用手在船头撩撩水,逗逗水草,用这种方式表达你对故土的亲近和眷恋。那边响起了野鸭子闷声闷气的叫声。一只打鱼船上,船夫正在唱着那种只适合于威宁地域情调的山歌。 你一时很是羡慕这些靠水吃水的人。他们日日与草海为伴,有着出世般的悠闲,一篙撑起了梦里水乡的不尽风情,一网捕捞下沉淀在高原人心底的往事和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