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要亲临的,走近大兴安岭北段西坡,走近那片蛰伏于鄂伦春、额尔古纳、牙克石、漠河和塔河之间的神秘土地。一个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竟改变了一切,莫名奇妙地。
我说的是根河之旅,就在这个孟夏。
似乎晃若梦幻。行李早打理好,除了简单的衣物,主要是心情;机票也已买定,那个叫CA4111和MU2891的接力航班,将搭载我的梦与向往,从成都出发,经北京直达海拉尔,再驱车根河;甚至已经换好登机牌,经过安检,登上飞机。旅程已然启动,心绪早已抵达。展开的想象之翅,已挣脱时空之缰的约束,遨游于那片遥远的草原山野。内容是主经安排好的,一切只是依序而行。先要探访探访鄂温克族使鹿部落,亲吻亲吻根河源湿地的水草,品尝品尝地道的好里堡山珍;看一台原汁原味的《敖鲁古雅》;在草天一色的呼伦贝尔草原撒撒野,摘几朵金莲花,或格桑花、苜蓿花之类,再贴近大地,做一个深呼吸,纳入一些带着草腥味的气息;然后,带着一副怡然和些微不舍,乘兴而归。
然而,一切都几成泡影。
确实,世间有许多意想不到,一次简单的旅程,就是一段浓缩的人生。只是,人出发了,旅程可以终止;心情出发了,却覆水难收。走近是不可避免的了,不是身体,而是灵魂;不是借助飞机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而是几张纸,和纸上的文字。这些业已发黄,却仍然鲜活笃实的文字,记载着一个古老民族的沧桑史,也见证着根河的前世今生,或者说根河之根。
神思被绊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种敬畏,对根的敬畏,本原的敬畏,对一个伟大民族历史的敬畏。
又想起在场主义的发现,“命名即是创世,说出就是照亮”。专家们说,“根河”一词,是由汉语和通古斯语交融生成的,“根”是通古斯语,直直的,没有分叉的之意;“河”则表河流,自然是汉语。我还是认为,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何况对一方水土的命名;我相信,在名称之外,一定有比表象更深的原因。什么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命名背后的文化之根。然后,循着一根生命的脐带,走进一个民族的精神领地。
于是,我出发了。去路和来路,都是一条河。
这里有很多河,除根河外,还有激流河、金河、乌鲁吉气河、额尔古纳河等等。但我的目光,还是一下聚集在了根河。不因别的,只因那个根字。又据说,根河源自蒙古语“葛根高勒”的谐音,意为“清澈透明的河”。我相信,这里的“清澈透明”,不仅仅指河水,还包括一条河与一个民族的品质。资料介绍说,根河发源于东经122°37′、北纬51°16′,海拔1241米的大兴安岭伊吉奇山西南侧。河长427.9千米,自东北向西南,流经根河市、额尔古纳市和陈巴尔虎旗,在四卡北12公里处,汇入额尔古纳河。好一个额尔古纳河,一个多么熟悉而神圣的名字!去年我才去过,对那里的历史人文略知一二——那可是蒙古民族的发祥地啊;而汇入,则表明了根与主干的关系。原来,根河与额尔古纳,本就是一体,拥有共同的根系。
可是,并不是每一次寻根,都是一次轻松快乐之旅。此刻,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比如蒙古,比如根河。
无疑,争夺、仇视与厮杀,乃痛苦之源。而包容、尊重与发展,才是安稳之根。一个马背上的民族,遭遇了太多的颠沛战乱,厮杀争夺,最大的祈求,莫过于安稳。这才是最珍贵的精神之根。它植之于人心,系之于根河,沁润于呼伦贝尔。
草原浩瀚,天地相接,牛羊为星,苍鹰不过是穹宇中一颗飘忽的尘粒。惟有追溯是狭窄的,几乎每一次的出发,都难免走进一种惨烈的争夺、厮杀和刀光剑影。丛林法则和丛草法则,都是一个道理。本是同根,相煎何急?原因很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那时草原资源匮乏,人们常常食不裹腹,衣难遮体。弱肉强食,可能有你就没我。道德疏离,秩序迷乱,仇视疯长下,铁蹄与弓箭,就是最有效的法治。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和扩展,争夺,厮杀,征战,血腥,因欲望而毁灭欲望,为人性而远离人性,没有什么正确与错误之分。“饥寒起盗心”。这些古老而残酷的遗训,与地域和族群无关,只与人性的劣根相联。说不定,有的类似古训,就产生于这样的背景里。苍鹰飞过,天空没有留下翅膀。无论胜者还是败者,个体都是渺小的,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许多事和许多事,都可以忽略不计。草原只记住了成吉思汉,记住了在厮杀中血脉不断的族姓,蒙古族,还有与之同生共在的鄂温克、汉、回、藏、苗、彝、壮、朝鲜、满、土、锡伯、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俄罗斯等。
好在,根,是最大的粘合剂,总是把对立连接在一起,让其若即若离,相生相克,争而不夺,灭而不亡。
面前有一本书,《鄂温克族简史》,纸页已经微微发黄,作者为鄂温克族历史学家乌云达赉。作者以古地名为经,以不同时期的称呼,如鄂温克、索伦、乌素固、弘吉剌、安居、沃沮等为纬,然后经纬交织,将历史的碎片拼接成网,锁定了自己的判断。鄂温克人的族姓之根,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背上行囊,随着作者认定的轨迹,从根河出发,穿越时空,一路追根而去。顺着哈拉哈河、洮儿河、松花江西岸,越过长白山北麓、图们江流域、绥芬河、苏里江、锡霍特山脉南段,一直追溯到西汉河平元年之前(公元前28年)乌苏里江上、中游流域的“沃沮”人,追到外贝加尔湖和贝加尔湖沿岸的土着,追到公元前2000年的铜石器并存时代,那遥远高寒地带的游牧民族。尽管,自400多年前,那个叫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的斯哥萨克猎人,翻过冰雪覆盖的乌拉尔山,闯入这片安宁的土地,猎人式的欲望之火,就被点燃,再没熄灭,这里就再也没有安宁;尽管,历史与地缘政治,割断了鄂温克人的足迹,让我们模糊了的泪眼,望不见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草木和牛羊。可是,根和血脉,仍是一条难以割舍的生命线。
对于北望,我陷入莫名的纠结:很想,又怕。
事实上,早期的鄂温克人和蒙古人等,都属于北方游牧民族,同属阿勒泰语系;而直至自元代以后,“蒙古”二字才固定下来。换句话说,对于这片土地,鄂温克族祖先的到来,比蒙古族的正式命名,至少早了一千多年。另有考证,在公元9—13世纪,根河地区居住的弘吉剌部鄂温克族人,原本就是蒙古族人,或蒙古化的通古斯人和鄂伦春人;在他们中有一个daayil(daakil)部落,很可能就是后来的达斡尔族源。
是的,谁能否认,当年游牧于、厮杀于这片草原的部族,从毛割石、蒙兀室韦、毛揭石,到孟瓦室韦、萌古子、梅古悉,等等,本身就很难按后来划定的族姓一一对接。他们有的可能成了后来的蒙古族,有的也许成了后来的鄂温克族,或者草原的其他民族。开放的鄂温克族人本身,就禁止族内通婚,倡导异族通婚。谁能否认,在成吉思汉强大的金戈铁马面前,部族间的征服、统一、归顺,甚至通婚、融合,壮大与削弱,已超越了以族为界的秩序。谁能否认,分分合合是历史,草原,才是大家唯一永恒的母亲;而根河文化,则是一脉相承的地域人文之魂。
似乎都清楚了,关于根,根河之根,鄂温克之根。然而,历史上的根河,却让人怎堪触摸。
仍是纸,就在面前。我刚从电脑上下载的文字,就笃守在纸上。我轻轻一翻,就走进了一座浩瀚而神秘的宫殿----敖鲁古雅鄂温克族猎民乡博物馆。不仅是北望的纠结,循着纸中墨迹,我再次翻阅着这个民族的兴衰史。从战国、秦时的东胡驻地,汉时匈奴左贤王庭的属所,到三国、晋、南北朝时期的鲜卑部落联盟东部辖地,隋、唐蒙兀室韦部落驻地,及清代呼伦贝尔副都统辖;从过去的迁徙厮杀,到近代的战争疾病,种族同化。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地区和这里的鄂温克人,艰难曲折地、颤颤巍巍地一路走来,没有走失漫长的险象环生,就是最大的庆幸。到1945年,这里的雅鄂温克族仅存不足千人。不断的血脉,是不灭的生命之火,只要在燃烧,根就在,生命就要繁衍。什么原本不原本,同根的血脉与包容,才是真正的原本。其余都是流动的,交融的,变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是的,对于母仪的草原,林林总总的族性,都只是符号,只是过客。无论是匆匆的来,还是匆匆的去;无论停留的,还是走失的,都像草原上繁盛的花草,或同一父母膝下的儿女。他们虽然绽放在不同季节,来到的时间有早有迟,拥有不同的名字和民族习俗,但都有相同的不可拒绝的血缘和根系。因此,要感谢草原。是草原的博大安静,让这些厮杀的部落变得包容,安静下来,和睦而处,相依为邻。要感谢根河。是这方纯净的草和水,让鄂温克族在颠沛中得以安顿,不仅繁衍生息族群,还繁衍生息美好的日子。要感谢生命。有了草原上这些生生不息的生命,厮杀与共生,敌对与通婚,都是形式。重要的是存在,海德格尔“此在”式的存在,铸就了草原的永恒之根。
对于鄂温克人,最重要的是,要感谢敖鲁古雅。
似乎是天意,或曰所谓的大道之理。一切都早已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天地人和,妥妥贴贴。能说得清楚,这个叫敖鲁古雅的地方,究竟为鄂温克人等待了多少年;谁能说得清楚,这个具有“北极村”之称的圣地,是什么魔力,让鄂温克人,这支肩负使命的戍边之旅,能够停留下来,安下心来,一留就是300多年。
鄂温克是他们的自称,意思是“住在大山林里的人们”。至今,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仍有鄂温克人的脚印与炊烟。他们与世无争,自得其乐,过着桃源式的日子。可是,历史的旧泪还没有擦干,新愁又添。怎能不让他们惶恐不安,曾几何时,几乎是一夜之间,这里的许多原始森林,就成了跃进疯狂下的碳涂。鄂温克人赖以为生的大山,几乎以每年5千米以上速度,卸去千年绿衣。后来,在政府的安排下,他们中的多数人,又离开了敖鲁古雅,走出了大山,落脚于根河市郊的一个小村。政府的好意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人类进步之必然。只是,不知习惯了大山生活的鄂温克人,是否有离根而栖的悬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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