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群山的海洋里。高架路无尽延伸,从一个山头飞架到另一个山头,势若饮涧长虹。穿过一个隧道,山开始变得高了。我让司机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风很凉爽。千万年来不曾平息过的山风,裹着千万年来不曾涸过的水汽,顺着奔涌江水千万年冲刷而成的巍峨崔巍的崖壁抱起的山谷,远远,近近,如密集鲜活跳脱的鱼群,汹涌灌入车窗,游遍我们的全身。车内温度一时间下降了不止五度。在火车上蒸起的体温,在城区里烤出的燥热。这时候统统平息了下去。呼吸这来自峡谷的幽冷,脾性里最旷达最浪漫的一面呼之欲出。古人登高必啸,我们在车里兴奋得大叫,像孩子似的,也算是一种附庸风雅吧。
忽然几点雨打在车的前窗,下雨了。朝云暮雨的传说在心头萦绕几回,如今真得一见,何幸之甚啊?三峡的雨,或许来得总是那么没有征兆,抑或是巫山的神女对我们几个远方的来客洒下的温情眼波。司机见怪不怪,打开的雨刷,还没有来得及摇几下,雨便歇了。阴云始终沉着,在那疾风骤雨过后,开始幻化,仿佛随风倒伏的棉花地,扯开口子。东君在丰隆巧设的帐幕后穿行,阳光透过层层云彩,丝丝缕缕,烂漫分明。照在山谷中,给那山川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辉。依山而垦的民居、耕地,在谷间九曲十八弯的货轮,攀在断崖危巅的如云嘉树,在那瞬息万变的云霞谱出的光的美妙乐章下,变化出不同的深浅,不同的色调,不同的饱和度。一时一景,散发着老照片独有的曝光过度的味儿。
我呆望着那山外的山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令自己更深地,沉浸其中。忽地想起了小勇赏的那句“好峰随处改”,目睹此情此景,只有深信其然了。在江南园林里困得久了,很容易想当然地觉得那穷极方寸之功的假山池塘、曲苑台榭便是美的。诚然如是。然而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使人无法来摹范,不忍去拍摄,深恐稍不留意就走了那神韵。只能摘些浅显明白的文字,罗织两句诗词,偷舀上半瓢山色注进去。敝帚自珍,聊以自酌。纵被后世传为经典,若不识酒香,旁人也无从品鉴。
去到三峡的路,一共要经过四条隧道。最后那条隧道很深,很长。人工难以磨平的花岗岩层宛若流波,任意起伏,嘲笑着有时而穷的人力。两旁的壁灯向后倒去,化作两道光明的河流,在黑暗中,显得如许孤寂,如许单薄。车在昏黄的光线中行着,似乎永远都走不出这狭窄的幽闭。要是这时地震了会怎样?我这样不吉利地想着。前面的路很远,后面的路很远,我们被困在当中。人造的灯光无法消除对黑暗和封闭的恐惧。坍塌的岩壁会把这最后的一点空间也剥夺吧,我们有路可逃吗,有人可以救我们吗?我忽然发现非常害怕死亡,我害怕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迷失以往。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看到前方的一点光明,出口到了。
出了隧道,天地便开阔起来。让人不禁想起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四处是人工的绿化,还有建设三峡的豪言壮语。过西陵长江大桥的时候,远远看到大坝的五级升船闸,隐在氤氲的水汽里,只看到个大概的轮廓。不知为什么,许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心中只感到渺小。乘着船近看,该有着迥然不同的感受吧,可惜这次是没有机会了。车不能在路上停泊,不久就把它带出了我们的视野。
景点叫中堡岛,是当地居民自己开发的无证景点。倒也无妨,好歹可以看到大坝的全貌。我们仨登上顶点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云层里整个露出来了,晃得眼睛难以睁开。梦寐已久的三峡大坝就在不远处,横亘在江面上,铜墙铁壁,拦住一江东去的春水。这时是蓄水期,没有开闸发电,那千仞捣练、万马奔腾、飞流直下的胜景是无缘一瞻了。我们在山顶,以大坝为背景,拍了好多照。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心中缺了些什么。举国之力堆砌起来的雄伟,在这里看去显得那样低矮,散发着钢筋混凝土的灰色、无生气。三峡是人类的奇迹,是中国的骄傲,但这种奇迹和骄傲,在看到沿途的山水神奇之后,开始不由得觉得它的脆弱与滑稽。
司机带我们去到大坝后面的一个山头,满山的油菜谢了花,结了籽,沉甸甸垂下,结成厚厚的草垫。极目远眺,翠峰如簇,环水皆山,秭归的倩影铺展在彼岸,模模糊糊。水边一座庙宇,屋舍俨然,如翚斯飞。带着楚地千百年来的飘洒的灵性。
三闾大夫啊……
没有去成神女峰,实在是个遗憾。
要是见到了,我又该对那位在山头等待了千年的女子说什么呢?
你好吗?
你还在等他吗?
他会回来吗?
你还要等几千年啊?
羡慕那个不知为何失了归期的男子,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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