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一些事,好像并不随着岁月的流逝渐行渐远,反而像一尾欢快的鱼,在记忆的长河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年是几岁?才小学,该是二年级。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第一次要去镇里参加十几个村子的统考,临行的前一天早上,我们的校长,也是我们的数学老师,王树林,特地来班级给我们讲考试的注意事项。我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好,窗户全开着,窗外的一溜金色的垂柳都被粉刷了一米高的白灰,班主任唐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什么,这时候校长就来了,校长先是趴窗台往教室里瞅了几眼,之后走进来。那天校长穿了一件青色上衣,四个兜的,胸前的口袋里别了一只钢笔,脚上踏着一双懒汉鞋,校长说,这是咱们第一次去赶考,是要给学校争光的,我讲一下咋填考试卷的开头。校长说着,从讲台上的一个小木匣里抽出一只粉笔,掰开一截,把剩下的一截又小心地放回匣子里,然后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框,校长说,第一栏,一般是姓名,你叫啥你就写上啥,比如说你叫张三,你就写上张三,不能有错别字。第二栏,是学校,比如咱们村是腰小房村,就写上腰小房小学,这个千万别写错了,写错了你就给别的村考啦!后来校长问我们听没听明白。教室里的二十多个同学立马齐刷刷喊:——听——明——白了!大家都喊,我也就跟着喊,其实当时我没听明白,我不知到为什么要写上腰小房,也不知道在哪写,我当时甚至担心校长是不是见过试卷是什么样的。
当时我的同桌,是一个女生,叫小桃,等校长走了,我急急地问她,哎?你听明白了吗?她也很发愣,摇了摇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都很胆小,又没有见过世面,甚至连镇里也没去过,所以一提到镇里考试,都觉得是很大很大一件事,甚至有点害怕了。即使是很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去过很多所谓的大城市之后,我以为可以不把一个小镇或一个县城放在眼里了,可是,事实告诉我,这真办不到。现在我每每回到乡下农村,特别是住上了一阵子之后,一听说父亲要去镇里赶集,我立即又像回到了童年,觉得镇上很气派,很大,充满世间珍奇,甚至会产生浅浅的自卑感,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农民。那天校长走后,我们的班主任唐老师,又走上讲台宣布,明早上七点,咱们在校门口集合。咱们是坐四轮子车去,回家叫你们家长给带点钱,中午饭在镇上吃。
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去大地方,而且是坐四轮车去,所以大家都异常兴奋,我们的班长,也就是我们班主任的侄子,唐亚吉,在课间的时候,站在讲台上,以一副见过世面的口吻说,镇上的方方面(方便面)最好吃,你们听过三鲜伊面吗?7毛钱一袋,嚼着吃也行,泡着吃也行,要是再能加上一根火腿肠,说着,班长就吧嗒吧嗒嘴巴,那可真是山珍海味!见我们都眼巴眼望地瞅着他,班长似乎有些得意,舔了舔嘴唇说,那方方面要是干嚼着吃,也行,那可是越嚼越香!我家邻居高大头跟我在一个班,高大头也咽了一口口水,说,谁没吃过?那里面是有咸盐面的,洒在上面吃,才有滋味!我们一时都对这次考试向往起来了。
我回家以后便朝我妈要钱,因为要去镇里考试,钱要的也理直气壮,我妈听了我的要求,表现出了异常的通达,她说行,这是正事,现在就要吗?我点点头。妈妈就拿了钥匙打开柜门,从一个黑色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两张红色的票子,然后递给我,说,省着点花呀!我定睛一看,才两块钱,立马觉得少。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听高大头说,他妈能给他带五块,高大头跟我家住对门,一年级的时候,考过一次全班第一,班主任奖励给他两个田字格本和一只铅笔,那次我只考第五,得了一只铅笔。高大头很骄傲,从此以后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动不动就“这你都不会?”,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后来他成绩每况愈下,我才渐渐地松了一口气。但这家伙牛哄哄的样子仍让我不舒服,有一天中午我饭没吃,我妈让他给我捎一张卷饼,他来了,把那装饼的口袋往我桌子上一扔,说,你妈给你带的狗食!我从小就是一个极爱面子的孩子,那天我非常生气,可是我忍住了,我知道高大头当时是一种什么心理,他受我妈的委托,拎了一道的饼,别人一定以为是他自己带的,肯定是嫌丢了一道的脸,那时候我们都以谁有零花钱而感到自豪,带饭的事是丢人的,严重丢人,所以即使高大头给我带了饼,我在课下也并没有吃。
还说带钱的事儿,因为这事,我跟我妈生了一肚子的气,我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有一样,我自尊心强,我断定,高大头肯定会因为这事笑话我,甚至连他要说什么我都能想象出来,“你带多少钱?”“两块。”“两块?才两块呀!好干什么呀!”一想到高大头那种地主富农高高在上的表情,我突然决定抗议,我连饭也不吃了,坐在窗台下生闷气,那是我第一次不听话,妈妈这人向来是说一不二,我在家里最怕的就是妈妈,可是那天我好像有着一种特别的理由,觉得妈妈应该多给我带点钱,非给不可。因为我去的是镇里,是大城市,是要讲体面的。我记得那天我在窗前的土堆上坐了很久,爸爸一直没有吱声,我在那时间里,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我甚至哭了,哭得很伤心,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假如我死了,我妈会不会答应给我多带点钱?这时侯,邻居的二姑奶从墙头外看见了我,说小龙咋的了这是?我妈一边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晾衣服,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作( zuo)猴呗,要去韩甸考试,给两块钱还嫌少呢!二姑奶听罢,说,那就多给孩子拿点吧!我妈说,小孩子可惯不起!二姑奶后来就走了,我的第一次抗议就以失败告终了。
第二天,我拿着我妈给我的两块钱去校门口集合。同学们都到齐了,大家的衣服一下子都新了起来,脸也洗的异常干净,嘻嘻哈哈的,像是去赶集。这时,我在人群里看到了高大头,高大头背了一个双肩包,肯定是买的,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是家里用缝纫机做的,我就装啦没看见他,故意跟离我最近的小桃说话,没想到小桃脸上怅怅的,跟我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就故意找话说,谁知小桃突然问,你妈给你多少钱?我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我吞吞吐吐地说,五块。说完脸更红了。这时小桃叹了一口气,悄悄地说,你们家真好!我说你家给你拿多少?小桃沉默了一下,继而冷冷地说,一分钱没给。我吃惊了,那你中午吃什么?小桃就指了指手里拎的三角兜,我爸早上给我带了三张饼,还问我够不够吃。小桃说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听了也很难过。
上车了,路是土路,坑坑洼洼,四轮车哒哒哒地冒着青烟地往前开,我们像坐在了一条颠簸的船上,肠子都颠青了。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高兴的不行,我们的班长唐亚吉挤在两个女同学之间,这时候又公然提起了方方面的事,他说,你们带够钱了吗?见大家不说话,他就兀自从兜里掏出一张10元钱,用两手举过头顶,对着太阳辨别真伪。我以为高大头也会拿出钱来显摆,可是高大头坐得很安静,脑子里像在想什么事。
我们到镇里,大约七点半。镇里就是镇里,我们见了很多村里看不到的东西,就比方说学校,我的天,镇里的小学真大,六七排教室,有我们的学校四个大,好多好多的房子,最壮观的是人多,到处都是学生,最起劲的是卖吃的那些小贩,他们沿着学校的围墙,门口,花池子边,大大小小的遮阳伞下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他们的筐里盛满了杏,樱桃,葡萄,还有很多我们连见都没见过的水果,奇形怪状的。新搭起的小铺上,摆满了很多油汪汪的金灿灿的肉片,我们都没见过,但是闻着真香。这时候一些跟我们年龄一般大的学生在追逐打闹,脏话骂的很起劲,我瞅了一样他们,想肯定是镇里的孩子,一点拘束没有,哪像我们,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很敬佩他们的野,我觉得镇里的孩子野得见过世面。唐老师看我们这些孩子都盯着吃的看,走路都变得恋恋不舍了。唐老师就扯着嗓门对我们喊,别尽顾着吃,考完试再看!唐老师领着我们分别找到了考场,我怯生生地望着那考场上贴着大白纸,以及上面写着的阿拉伯数字一阵发呆。后来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来给我们开门,学生便哗地一下挤进去,大家拿着准考证找自己的座位。我和一小子分到了一桌,因为不熟悉,谁也没跟谁说话,而且彼此还有些堤防。
一阵铃响过后,开始发卷子了。
监考的有两位,一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这两个老师发完卷子,并没有让我们答卷,男老师说,先把姓名那儿栏写上,大家就拿着笔沙沙地写,我写上“刘万龙”三个字,之后看见下面有考场号,我不知道啥是考场号,但我没敢问,再往下看,是学校地址,我当时早忘了校长说的话,我自己在那儿着了一会儿急,我以为老师会走近我,可是那老师没有走近,反而是用很怕人的目光在扫描我们,我急的实在没法,就偷偷地扫了一样我的同桌,我看见他写的是:大马屯。我想,我是不是也该写大马屯?这时候正好那老师走过来了,是那女的,我心跳着、极紧张地举了手,问,老师,你们这儿的学校叫什么名字?那老师说,镇中心小学呀,有什么事吗?我赶紧摇了摇头,脸热的不行。我就在那试卷上写上了镇中心小学。然后开始答卷,题不太难,铃响起的时候,我已经检查两遍了。
上午两科,考完才十点半。我们从考场里钻出来,如获大赦。大家这才开始买吃的,我看见我们的班主任唐老师,在一个卖杏的摊上,买了一把金黄色的杏。唐亚吉买了方方面,买了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嚼着吃,吃了两口,说有点干吧,又买了一瓶汽水咕咚咕咚地喝,几个女同学有买饼干的,也有买五香瓜子的,都吃起来,我看小桃从三角兜里掏出了饼,我有点替她脸红。小桃坐在花坛子沿上,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地咬着饼。这时候高大头也买了一包方便面,是三鲜伊面牌的,还买了一根火腿肠,一口面一口肠,交替嚼着。班长吃完了方便面,喝完了汽水,就叫高大头再跟他去买辣片和冰棍,高大头死活不去。高大头说,我刚才在那边刚吃过,那玩意不太好吃!我因为拿了两块钱,而对小桃撒谎说五块,所以在大家面前,我不敢掏出来,我就跑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买了一包三鲜伊面,撕开了,急急地咬了一口。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方便面,吃我期待已久的传说中的所谓的方方面,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干巴巴,硬帮帮的,嚼起来很累,我当时想,这就是方便面呀!这时我想起了高大头所说的咸盐面,就把里面的一个包打开,往里面一顿撒,吃起来差点把我呛哭了,那次吃方便面给我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