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水知道我在流泪，于是我学会了飞。

　　海无边无际，幽幽的，像我大半生的心迹。我一直在水底下，从未离开过它。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温柔的海鸥跟天空的飞机一般，拖着一大条线的白云，在我瞳孔中或停或飞，我羡慕它的翅膀，我知道狂风暴雨的摧残，但我依然向往。它的歌声不像那船底发出的一波波诱惑，总是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循着它的灵魂，以求安慰。

　　很沉，很暗，我能嗅到同胞的血腥，在海藻里飘来游去。我常觉得闷，即便有同胞在身边围绕。我仍会游到水面上呼吸，浅清的海水遮不住阳光的温柔，我窒息着那一道道美丽的浪花，我知道那是游戏中排山倒海的白墙，可它从不伤及我，我会在它里面翻滚，向太阳展示我有多白净，就如我向往它的心。

　　水母亮晶晶的，是水下的萤火虫。我不喜欢它们，它们总像是在提醒我天黑着。游，这是我的天性。我得寻找浮子，我不是很饿，却不能不吃。有些理解鲨鱼们的凶残了，我只是没它们那么强大，大大的嘴闭着时很安全，大大的牙齿锋利着时，谁都会疯掉。看见它时，我会紧盯着它嘴巴，担心地狱之门突地大开，实际上它们大多数都闭着嘴，被看见时，那微动的鳍会悄悄缩靠脊背，那时我知道海鸥的风暴潮来了，海浪也高起来，撼天震地，我正在切肤的感受着它们的恐惧。鲨鱼们的身子也够大，我尚不如它们半块鳍的个儿。我看到它们时总是那么的无力，但游的速度如飞了似的，快得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常这样锻炼自己。也有被它牙齿擦边的时候，那时我身体也被挤扁了些，还有一处伤口，万幸的是没有流出血，否则我宁愿被它咀嚼，也不想继续着那窒息的逃跑。

　　我从没想过要飞，游的浑噩噩的时候，该是在飞吧，我是很不喜欢那感觉的，因为后边有张大嘴，这种被迫使我的腮几乎层层断裂，那声音如水在我四周将我紧紧裹住，想要寻一条缝钻进我的梦里。我还正常着，它总是不能得逞。

　　都说流血不流泪，大概是流泪没人懂吧。我不敢让自己流血，任何时候，这个世界对血腥的向往都是如此的疯狂和隐性，以至于我常在迷人的海藻里，咬着尾鳍，转着，傻的非常绝望。

　　自然总是那么地令人神往，苍翠的珊瑚，海藻如梦，还有升天的水母。我常在里面穿梭，没有白天黑夜，又那么的宁静，都能知道水里的气息像普照的阳光如此静谧。我是热爱它的，每当这时，我都这么想，我只想它知道，没它我活不了。

　　我浮浮沉沉，不愿离开浅水区。贝壳们总留下清晰的痕迹，很快又被海水抹掉。我见过很多世面，从鲨鱼和抹香鲸的嘴边逃走过，这并不值得骄傲，因为我小的不足让它们起眼。也听说过很多故事。总是在海滨附近，在海崖的小舟底下。我听过金丝燕在崖壁上筑巢的声音，它们叽叽喳喳着，世界很喧哗。

　　我最不喜欢的是海豚，它们相对娇小，在海里它们足够灵活，自然我的危险就增多。它们常常集体跃出海面，像一弯弯银白色的月牙，我在水中常看到它们这般，也只有这时我才觉得它们仍有那么一点可爱。这一切也都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见过。

　　我不怕螃蟹，我只担心乌贼还有带鱼，大概是我还在深海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叫啥来着，我知道很多鱼都在浅水区出生，而我不是。乌贼有黑暗世界的本领，我讨厌它。我这一生只用过这词一次，且这一次就用在了它身上。我还是喜欢带鱼的模样，它像大点的泥鳅，只要它不追着我，我想我们或许还可以成为朋友。

　　同伴们整天游来穿去，我看着都累，但我知道这也是锻炼的一种方式，总比逃命时嫌速度不够快来的让心踏实。我喜欢躲进珊瑚里，仿佛那就是天堂，我没见过水晶宫的模样，各色的鱼和同胞们嬉戏追逐，各色的海藻都在这儿竞相争艳。这里也很少有大鲨鱼那些可看可感的危险。但我很少躲进去，若真到九死一生的时刻我会屏着呼吸去碰碰运气。

　　我见过万年龟，它很笨，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形容它，可它明明就是。且它的样子是我见过最滑稽的。趾蹼上长着四个纤细的丫，跟鸭嘴兽差不多的脚掌，四条腿却胖着，全身都是壳，不知道它为何能活那么长时间？很羡慕它能得到老天的垂怜。

　　我的同胞被换了好多次。每被换掉一次，我都会浮出水面，远远的目送那些旗子离开。然后深深的潜入水中，和寥寥无几的同胞们缓缓离开这块失落的水域。

　　没有海风，水不懂我的悲伤，我无法为其哀伤。

　　我浮在海藻上空，白云下的朋友奈何不得我。它扎头的瞬间，我已潜入海藻里，瞧着它落空的喙子咚地闭合，很是惬意。它不能长时逗留，尤其在海岸线以外。尽管如此，我仍希望常看见它曼妙的身影。

　　汽笛声，远了，近，近了，远。

　　预备、等待总是如此令心不安。一曲曲天堂音乐也总在召唤。螃蟹也总在浅水区横着爬，算不上霸道。遇着它时我总会上游一点，看着它面前的小鱼小虾纷纷让路。

　　螺，很少见，有的也只在礁附近。贝壳就多了，常常悄悄的移动，一个转身，它们就不见了。大大小小的贝壳，颜色也不一样，反正五彩斑斓的贝壳形容的准没错。偶尔也能看见蚌缝里有一束光，那跟我没关系，我从不在意，也从不靠近。还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游鱼，叫不出名字来，太多了，就像你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见面了，也都从身旁若无其事的游过，彼此都知道双方没有锋利的牙。

　　浪，突然打了过来，我似乎触礁了，我本能一游，却是离开了水面，惊慌中似乎忘却了第一次跃出水面的感觉。但我知道，那感觉不错，就像一个叛逆者突然逃离了一栋建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美美的洗掉了夏日的炎热和长久的压抑。也许是我的幻想，我开始沉迷，并一次次试着卷起尾鳍，拱起背脊跃出水面，但是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不气馁，知道可能是方式错了，或者我不够灵活和勇敢。我得像海鸥一样张开翅膀，我知道我的翅膀在灵魂深处，而我需要唤醒它。我想成为会飞的鱼，而不是借助鱼竿，在死亡那刻方才启悟。哪怕高度只有半公分，我依然疯狂。

　　我奋力的超深海处游，我知道那里可能会遇到使我灵魂出窍的恐惧。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冲浪者相遇，他张开翅膀在浪峰上超越自我。我追逐着他的冲浪板，可速度仍是赶不上。他回到沙滩上，满脸喜悦，我则在浪峰上肚皮朝天的思想。

　　或许是时不待我。浪，浮沉不断，我昏昏然。一切风平浪静了，我已然在大海深处。阳光，蓝天，纱云，颜色更深一层的露出海面的礁石。无风，没海浪，没沙滩。一切微漾，我呼吸着海的气息，仿佛回到了故乡。

　　一面旗，又一面旗低低的露出水面，喷泉高出，像一朵朵开在大海深处的玉簪花。鲸鱼越来越多，我知道我现在的个儿有多大，这么近的距离。我并不祈祷他们忽略我的存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龙宫的大门正在慢慢开启，玉洁般的光芒照亮整片海底。

　　我来了。我在光芒中，阳光那般真实的存在，身上的泪珠儿仿佛也在瞬间蒸发。浪花在身底下翻滚。我看见了远处在苍穹下、海面上如青山的海豚，它们是那么的欢快，平着喙子，拱着脊背，平着左鳍，垂着尾，一飞又一飞。

　　我的姿势也不错，圆圆的嘴朝天，银白的身子竖着，灰色的尾鳍上翘，像跃龙门的金鱼，只是颜色不一样，还有我个儿大着，没有金鱼公主那般可爱。我能感到下落的风，心悬着，不是没有着落，而是第一次这般真切的感受到它还不习惯。我也能看见身下恍如一面无边镜子里的白影，幽幽的映着我在阳光底下已出窍的灵魂。

　　这不是梦，我知道它是真的，海豚的身影和水中看到的也不一样。我还看见了更高一丈的虎鲸的嘴张开着，嫩红的肉那般刺眼，这刻我看不到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在脸腮后，觑着。

　　但并不遗憾，我已做到。

　　会飞了。

　　只因水不懂我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