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今年八十二岁了，伯母三年前就已去世了，去世时七十九岁。伯母已经患了很久的癌症，终于在一个中秋节的夜晚死在了一家医院里，她与伯父结婚五十多年了，有三个儿子。

我不知道伯母的生平，因为伯父一家离我太远了。伯父少年时就参军到了宁夏，在银川安了家，从此以后，很少回到河南的老家来，只是因为祖父在世，他才每三年回家一次，如果祖父去世了，伯父大概就不会回来了，他年事已高，早已不适宜长途旅行了。我的三个哥哥中有两个还会回来，有一个却不会回来了——我的大哥早在我十岁时就已经因车祸而死了。在我的印象中，我只有七岁那年见过大哥一次，碰巧大哥回家看爷爷，可是，现在的我也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只有他留下的一个儿子——我伯父的孙子，名叫滨，和我见过几次面，虽然大嫂后来又嫁了两次，可是滨一直把伯父当成爷爷看待，还是不断往伯父家中来。滨又高又胖，皮肤黝黑，说起话来高声大气，与我记忆中仅有模糊印象的大哥是那么不同，大哥衣着朴素，一身文雅的书卷气。伯父一直没有把大哥出车祸而死的消息告诉祖父，所以，二十多年了，祖父都不知道大哥死了，还是不断问起大哥，伯父只好从大嫂那里学了谎话来骗他。

我从未见过大嫂，可是此次来到银川却见到了二嫂和三嫂。三哥和三嫂都是宁夏银行的职员，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丹，丹今年十六岁了，刚上高中。二哥和二嫂的也有一个儿子，叫明，现在是银川机场的安检人员。伯父常说，希望自己活到滨和明结婚、丹上大学、祖父去世，才能安心死去。

然而，伯父心里装的最多的还不是孙子和孙女，而是二哥，伯父希望二哥不要走在自己前面。二哥七年前就患了尿毒症，面临死亡的危险，伯父花了六万块钱从西安买了一个死刑犯的肾脏给二哥换了肾，所以二哥才得以存活。即使这样，二哥的肾只能用十年，十年之后会有什么状况还不可知晓，在这十年中，二哥每个月都要吃一千多元的药才能保持身体功能的正常运行。如果肾脏功能衰竭了，二哥也许会死亡，也许会变成植物人，尽管如此，二哥仍然有抽烟喝酒、深夜不眠等许多不良的生活习惯，所以伯父日日都在为他担心。二哥自从做了换肾手术之后就没有再上过班，他原本是卖汽车的商人，自从生了尿毒症之后就丧失劳动能力了，这对于这个本不宽裕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伯父为了供给二哥吃药，每月都要给他一千多元，已经给了七年，虽然伯父的退休金只有每月四五千元，而伯父七八十岁了，也需要有医疗上的花销。伯父离开部队时已经是团长了，如果他再多在部队上几年，从部队上退了休，退休金可达每月一万多元，可是，伯父却在离开部队后进入了一家国营的金属公司，碰巧金属公司又破产了，伯父在这个破产的企业里退了休，退休金就非常的低，伯父就以这非常低的退休金在银川这样高消费的城市里养活自己、伯母和二哥一家。二嫂本是银川棉纺厂的工人，企业破产后她下了岗，她和二哥成了银川市中需要接济的贫困户。可是，银川市的低保每月只有二百多元，这点钱还不够二哥吃药，居委会为了照顾二哥一家，就让二嫂到派出所当了一个每月有一千一百元工资的协警，这个工资数额比银川市的最低工资还要低。好在明在三哥的帮助下找到了机场安检的工作，可用每月三四千元的工资贴补家用。

二哥一家因为买不起房子，一直和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伯母去世后，伯父将房子转到了二哥名下，并让三哥、滨和大姐都签了字。从此以后，伯父的房子就成了二哥的房子，伯父不久就要搬出这房子住进老年公寓了。可是，二哥也没有打算长住这房子，他和二嫂就要住进银川市为贫困户提供的廉租房，把这个房子给明结婚用。

我的大姐并不是伯父的亲生女儿，而是二伯父的女儿，因为二伯母去世，二伯父无力抚养三个女儿，就过继给伯父了最大的女儿。大姐原本是银川市一家饭店的职工，五十岁时就退休了，她和姐夫相处十分和睦，有一个名叫峰的儿子，峰如今也有了儿子，伯父常高兴地说我家五世同堂了。峰与妻子都是宁夏银行的职员，姐夫是一名大商人，因此，大姐家境十分宽裕，在银川市最繁华的兴庆区买了两套装修很好的房子，一套她与姐夫住，一套住着峰一家，大姐的孙子也时时从父母家中跑到大姐家中，逗大姐开心。我七岁那年，大姐和大哥一起回了老家，我印象中她梳了两根麻花辫，穿着格子呢上衣，如今我在二十多年之后又见到大姐，大姐已经不是二十多岁而是五十多岁了，峰也从一个襁褓婴儿变成了一米八的高大壮实的汉子。我悄悄地猜想，在大姐心里，伯父才是她的父亲，二伯父和祖父早已不是她的感情寄托了，所以，见到我来，她并没有问起祖父和二伯父的情况，也没有要我带东西给他们。而三哥给我了几千元要我带给祖父，二哥那么困难还给我三百元，要我带给祖父。

伯父的孙子与孙女中要数滨的情况最好，滨虽然没有上大学，却在银川市内开了一家酒吧和一家足疗馆，收入很丰厚，已经买起了房，还有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友，伯父全家都盼望着滨早日结婚。

大哥刚去世时，伯父曾把滨送回老家，希望以此缓解他的情绪，那时，我所见到的滨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小男孩，又结实又憨厚。父亲怜惜他丧父之苦，对他格外疼爱，我也很喜欢我这个侄子。滨返回银川之后不久，伯父又把明送回了老家，因为那时发现二哥得了尿毒症，我还担心我要再有一个没有父亲的侄子，幸好找到了可以配型的肾，明在一年以后又返回了银川。明是一个很爱养小动物的孩子，我在二哥家中看到他养了两只小乌龟和一只灰色的兔子。伯父也很怜爱明，总让明和自己睡在一间房里，在我去的那天，伯父还拍着明的脊背，问他要不要养小鸟。

伯父现在又有了一位新的伯母，伯父要搬到老年公寓去住多半是为了和新伯母在一起。我没有见过这位新伯母，只是听说她七十七岁了，是伯父以前当团长的那个团里的卫生队长，早已丧夫多年，好容易又找到伯父这个依靠。

伯父全家都盼望着祖父过百岁生日，那时，伯父全家就要一起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一起和祖父再照一张五世同堂的全家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