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当我赶回家中时,听说姐姐得了脑癌,而且发现的太晚了,脑内的恶性肿瘤已经长得相当大。这是姐姐第三次患肿瘤,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总说自己肚子里好像沉甸甸地装了一块石头,起初,大家都没在意,后来到县医院做了B超才知道是子宫肿瘤,已经长到七八斤大,如果发现的早只要切除肿瘤即可,可是,发现晚了,只有把子宫切除,于是姐姐就在县医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好在肿瘤是良性的,手术后姐姐只是腰疼了几年、肚子上留下一处刀疤。可是,姐姐第二次患肿瘤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姐姐切除子宫之后过了六年,被发现患有乳腺肿瘤而且是恶性,我们全家不得不承认姐姐得了癌症。一天晚上,姐姐上床睡觉时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左侧乳房中有一个核桃大的硬块,第二天就到县医院做了B超,医生说是乳腺癌,而且已经到了中期。姐姐又在洛阳150医院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并在手术之后化疗了一年。从此,姐姐作为女性的特征都失去了。 姐姐十几岁时长得很标致,上门为她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姐姐脾气太倔强、心气太高,把那些真心钟爱她的人都赶走了。大约在她三十二岁时,一位名叫吕良平的公司小职员又和她在一起,两人感情很好,我们全家都希望这美满姻缘可以做成,这样,姐姐后半生好有个依靠,可是,这个人后来又不辞而别,消失的无影无踪。姐姐三十六岁时,又有一个离过婚的商人、年纪比她大很多,准备和她结婚,这桩姻缘虽然不如上一桩好,还可以说过去,可是,这个人后来也离开了。自从姐姐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了。但姐姐没有断了结婚的念头,一年前,她还和母亲说要再找一个丈夫,因为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想有人为她分担。姐姐这样说,我非常理解,她本来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民办教师,每月只有二百多元工资,几年前,偃师县政府裁汰民师,姐姐所在的乡村中学不得不解雇了她,这样一来,她连每月二百多元工资也领不到了,谋生变的非常艰难。实际上,姐姐也的确穷了一辈子。母亲却要姐姐打消嫁人的念头,她已经不像一个人了,已经成了残废人,谁还敢和她同床共枕呢?摸着她的身子不会做恶梦吗? 当我推开家门,我看见姐姐正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身边放着一个垃圾筐——为了让她呕吐用,姐姐不断地像喷水样的呕吐,吐出的脏水都是黑绿色的。我知道,姐姐没有多少时光了。 姐姐见我进来,依然像平时一样抬头问我:“回来了?”“是,是,我回家了。”我慌忙答到,因为不敢看她苍白的脸,我赶快逃进里屋。我的表哥和侄女正坐在里屋,他们是从老家来的。姐姐并不是我的亲姐姐,而是我姨母——我母亲的姐姐的女儿,自从我姨母去世后,她就一直和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虽然母亲把她看成自己女儿,我也把她看成亲姐姐,可她正经的亲人还是我表哥——我姨母的儿子和小侄女。如今她病重,表哥和侄女都从老家赶到城里来,一为照料她,二是商量如何处理此事。姐姐是在洛阳150医院确诊为脑内恶性肿瘤的,医生说不是乳腺癌转移的结果,是原发肿瘤。手术治疗是目前可以采取的唯一办法,但是,由于肿瘤长的太大,手术刀也切不干净,手术后两年内肿瘤不会复发,两年之后的情况医生不敢担保。而且,开颅手术风险很大,如果不慎损伤了与眼睛相关的神经中枢,视力就会减退,如果不慎伤到了与耳朵相关的神经中枢,听力就会减退,如果不慎伤到了连接脊柱的神经中枢,人就会变成瘫痪,所以,假如姐姐真去做开颅手术,有可能在术后就会变成半身不遂,或者死在手术台上。再说,姐姐还愿意做手术吗?她已经做过两次手术,心里早已对手术充满了恐惧。而做手术的费用也高的吓人,虽然姐姐有新农合的医疗保障卡,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的医疗费,但是仍需要五六万元,加上术后护理费用,足有十万元之多。姐姐只有两万多元存款,其余的费用从哪里来呢?以目前的情况看,只有让表哥出钱,姐姐第一次手术时只花了几千元,姐姐自己付了费用,第二次手术的两万多元是由表哥支付了一万多元,另外一万元姐姐自己付。那时,姐姐没有失去工作,还有些钱,如今姐姐没有工作了,县政府发给她每月五十元的低保,她自己再打些零工以为补给。姐姐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再过三年她就可以退休,退休后每月从社会保障所领取三百元的退休金,境况会宽裕些。可是,如今的钱从哪里来?表哥付得起费用吗?母亲说,表哥问她要钱,她把一张一万元的死期存折给了姐姐。我这时几乎觉得表哥不想为姐姐付手术费了。 表哥会全心全意地拿出自己所有积蓄为姐姐治病吗?这件事我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姨母去世前两三年一直躺在床上——姨母是因为脑溢血的后遗症导致半身不遂才死去的——表哥没有尽力照顾姨母、为姨母治病,表嫂在姨母卧床的三年中一次也没有进过姨母的房门。 姐姐本来在县医院住院,因为表哥来了才离开了医院。县医院说要给姐姐下病危通知,表哥说他们都明白,病危通知不用下。姐姐所住的病房在县医院二楼,陈设十分简单,偃师县医院也没有给姐姐采取有效的治疗手段,只是每天打两瓶吊针降脑压。看到姐姐能自己走到病房来我非常高兴,我正担心姐姐会像姨母那样变成躺在床上的活死人而受尽折磨。可是,我从她行走的姿势能看出她气力衰微,而她的脸已变成了土灰色。等她在病床上躺下后,表哥说:“姐,咱们做手术还是不做?你说吧,做的话就明天到洛阳150医院去,或者到郑州省肿瘤医院去,不做就办出院手续,明天回家,在家里养着,哪天你又头疼了,我把你拉到村卫生院打吊针止疼,不让你难受。”姐姐闭着眼睛说:“不做手术我大约还能活几年,做手术也许手术台也下不来了。” 我到走廊里为姐姐打了一杯开水后就和表哥一起离开了医院,只留下侄女在医院里。 回家后才听表哥说,姐姐前几天一直和母亲说不治了,她死了就把她埋到姨母的坟前。姐姐这么快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吗?我本以为她退休之后能过几年安心领取退休金的清闲日子,她连这点安逸也享受不到了吗?我甚至以为是医生诊断错了,希望姐姐忽然奇迹般地好起来。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堂姐患了破伤风,医院宣告医治无效,病危出院,伯父哭的昏天黑地,谁知,七天之后,堂姐又渐渐地恢复了,堂姐如今身体还十分硬朗,并且结了婚,是一位有着两个可爱孩子的幸福母亲,为什么表姐不能像堂姐一样好起来呢?据说癌症也有不治自愈的,这种事为什么不能发生在表姐身上呢?我希望这一切只是我打盹时做的一个梦,到我醒来时,姐姐又会像平时一样拿着针线坐在窗户下做十字绣,或是在客厅中的书桌前为学生补课。 表哥写了很多封求助信,拿到姐姐以前教书的扒头中学去,要扒头中学的师生为姐姐捐款。果然,姐姐以前教过的学生和有些情谊的同事为姐姐捐了两万多元。可是,姐姐没有去做手术,我以为表哥会用中医的办法保养她,这样即使不能除根,至少能延长一些生命,表哥连这个也没有做,把姐姐拉回了家里。 那是姐姐的家吗?扒头村的那幢老房子可以说是表哥的家,表哥和表嫂都住在那里,但那已经不是姐姐的家了。姨母当年与姨父离婚后回到外婆家中,外婆去世后把房屋留给了姨母母子三人,姨母去世后,姐姐一直住在学校里,表哥把老家的房子拆掉改建成了楼房。他和表嫂住在楼房里,老家原来的院落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前面一所大堂屋还是外婆留下的。姨母瘫痪时就住在那间堂屋中,最后也去世在了那间堂屋里。母亲说姨母从床上滚了下来,屁股都冻成了青紫色,最后双腿都已经伸不开了,下葬时还蜷曲着。如今,姐姐也被安置在了这间堂屋中,这是当年姨母留下的财产,可这里是她的家吗?姐姐一生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原来她在扒头中学时学校分给她了一间不大的房屋,姐姐把它收拾的干净利落,可是,当扒头中学将她解雇时退回了她为了住进这间房屋而交给学校的两千元,于是,这间房屋就不再属于她了,她也就没有房子了。此后,她多半住在我家中,或者,住在她打工的单位的集体宿舍中,总之,是住在没有私人空间的地方或者别人的家里。如今,她还是住在别人的家里,即使这个别人是她的亲弟弟。 九月初,学校开学了,我返回了学校,从此没有再见过姐姐。只在十一月初的一天,姐姐忽然打电话给我,因为她听说我病了,我惭愧无比,姐姐自己病的那么重,还想着我的病,而我并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发了烧。我问姐姐的现状,她说每天吃两个鸡蛋,时时到门外散散步,只是气力衰微,不能走的很远。我对姐姐说要在春节时回家看望她,还要带她爱吃的东西给她。 我没有等到春节回家,而是十二月初就回到了家中。一回家中,我就问母亲姐姐的情况,母亲说她已经去世了一星期了,已经下葬了三天。母亲怕影响我上课,一直没有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去世了,我还没来得急见她最后一面,还没能在她的病床前为她尽一点心意,她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无法相信她就这样从世上消失而使我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突然了。母亲说,她曾经回过一次老家,为姐姐洗过一次澡,是十一月份的事,那时她还好,只是总要打降颅压的药,就在一个多星期之前,气温陡然降低,姐姐一直喊冷,打了很多电话给母亲,要回到我们家。表哥在那么冷的天气也没有给姐姐房里生煤球炉,而他和表嫂谁也没有住在姐姐的房里照顾姐姐,而是两人住在楼房中,把病重垂危的姐姐一人留在了寒冷的堂屋中。有一次,姐姐夜间要起来解手,喊了两次表哥,表哥才来帮她下床,而不久后表哥又回了自己房间,没有留在姐姐房里。姐姐一生最爱的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和弟弟所生的两个孩子,把这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而她有钱的时候也曾经多次贴补过表哥,可是表哥在最后时刻却是这样对待她。大约姐姐也明白过来了,知道了自己的弟弟是什么人,才一直和母亲说要回偃师我的家。然而,乡村医院的医生在来给姐姐扎针时说输液的针头扎不进去了,不如打杜冷丁来缓解头部疼痛,姐姐就被注射了一针杜冷丁,注射后就睡去了,然后,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没有了呼吸,这天离她五十二岁生日还有一个月,姐姐没有活到五十二岁,五十一岁离开了人世,也没有活到我们约好相见的春节。在她去世时,表哥和表嫂都不在她的身边,母亲见到她时她已经被放进了玻璃棺材里,穿着黑色的寿衣,脸上盖着白手巾,躯体显得十分巨大,已经看不出是她了。 假如表哥——他已经不是我的表哥了——拿到那两万元捐款之后能够积极为姐姐治病,即使不做手术也采用其他方式治疗,姐姐不会这么快地离开人世,可是,他把这些钱捏在了手里没有花,连同姐姐留下的那两万元存款他也拿走了,在姐姐没有留下任何遗嘱的情况下以姐姐遗产继承人自居。 姐姐没有能按照自己的遗愿葬在姨母的坟前,因为她的弟弟说姨母坟前是儿子和儿媳妇的位置,没有未嫁女的位置,不让姐姐葬在那里。这个弟弟把自己姐姐“嫁”了出去——他在邻村一户人家找到一个十七岁就夭折了的男子,那男子如果活到今天,是三十二岁,把姐姐给这个死了的男子“做媳妇”。据说,那男子的父母送给了表哥一万元的彩礼钱,而后就把姐姐的灵柩拉走了,那户人家上午大摆酒席,吹吹打打办了喜事,对全村宣扬家中娶了媳妇,下午换上了丧服,哭哭啼啼把死了的儿子的坟挖开,将姐姐的棺材埋在了他们儿子的棺材旁。表哥没有花一分钱为姐姐办丧事,还得到了一万元,姐姐的去世没有给他们家中增加一点悲哀色彩,到今年春节,他们还会照样贴对联、放鞭炮。 姐姐一生也没有成家,直到死后才结了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