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可小雨夹雪却持续了几天。远远望去，天地一片昏暗，只有街口的红绿灯告诉人们城市在运转。家里、单位，哪儿都凉飕飕的，桌椅板凳、窗台下的暖气片，好像都在吞噬人体的热量，冷得人没着没落。

这是东北一年中最难受的季节，对我来说，除了身上的冷，还有心中那隐隐的痛，因为当年就是这样的寒冷，让我失去了母亲。

1998年11月末，我们正在这样的阴冷中渴望着温暖，但有人来到我家，将我所交的取暖费退了回来，告诉我所住居民楼一百多户人家，只有我们七家交钱，为此，不得不停止供气。

听到这个决定，我痛骂他们不管老百姓死活，随后又迁怒于邻居们欠费。但当我看到锅炉房已经上锁，贴了封条，就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是发牢骚，而是要赶紧想想这个冬天怎么过。

对供暖单位的做法，其实我事先也有精神准备。因为在上一个供暖期，这幢楼就比国家规定送气的日子晚了一个月，原因同样是收不上来钱，而居民不交取暖费又是嫌供暖不好。这种纠缠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没人能说清楚。好在这年元旦前，锅炉还是着了。尽管家中温度始终不高，总还能住人。但当时我就想到来年怎么办？正常情况下，解决取暖问题也有别的办法，比如使用电暖气什么的，在1997年迟迟不给供暖时，我也做过尝试，但因我所住楼房建于80年代初，那时居民还没有冰箱、彩电，建筑设计用电量特别小，所以每次打开电暖气，我家的保险丝就断。后来朋友帮我将保险丝换成粗的，问题是这一百多户人家想用电取暖的多了，所以动辄就把整幢楼搞没电了，让全楼不光没了热，连亮都没了。在这种情况下，从98年春天起，我就开始张罗买房。在寻找房源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自己烧煤气或用电供暖的，不再受别人左右和株连。

让人欣慰的是，当年秋天我如愿买到了一套这样的房子，年底交房，1999年入冬前就可以入住。也就是说，我原来所住的地方只要再让我将就一冬，以后怎么样都好说了。

我的想法可能被误解为自私，其实我所以如此下决心、动干戈，只是因为我对供暖的要求比邻居们更迫切、更敏感，因为当时我那八十三岁的老娘与我住在一起。

自父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去世，母亲经过十年的等待终于把我盼回了这座城市。这些年，因为有儿孙绕膝之乐，由于居住条件的改善，困扰她三十多年的肺心症似乎好了许多。但这种东北的“地方病”最怕冷，一到冬天就得特别注意，否则就整天整夜地咳嗽。上年因室温太低，母亲的老病就犯了，幸好有个卫生所就在我家附近，经过大夫的精心医护，总算让母亲渡过了一劫。

现在人家已经通知今冬不给供暖了，钱都退回来了，看样这一冬是不让我在这过了，怎么办呢？这时，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大学住宿，家中只有母亲、我和老伴。如果说我和老伴白天上班，还能在单位享受点温暖的话，母亲就只能白天黑夜呆在这个不给暖气的冷屋子里，这不是要老太太的命吗？

多年来，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一直很好，虽然他们几个都在外地，但对我们、特别是对母亲一直很关心和惦记。在得知这种情况后，两位家里条件较好的姐姐都争着要把母亲接去，想法是来年我收拾好新买的房子，母亲想回来就回来，如果愿意在她们那儿住，就多住些日子。

我们把核计好的想法对母亲讲了，不料她坚决不同意，但又不说什么原因。最后，经姐姐一再劝说，母亲在12月中旬终于跟三姐去了白山市。

母亲走后，我和老伴本打算在家里硬挺。下班后我们进门就把煤气罐点燃，把电褥子插上。可快到年底时，室温还是降到了5度。女儿看到这种情况，没跟我们商量，就与她婆婆一起为我们找了间小房，帮我和老伴搬了进去。

元旦了，女儿和儿子决定去看看奶奶。她们在白山只住了一天，回来后便对我说：“我奶奶病得很严重，她不愿意在我三姑家，想回来。”

三姐一家对老人一直很孝顺，而且生活条件也挺好，母亲怎么刚到那几天就病得这么严重？是不是与我们违背她的心愿硬把她动员去三姐家有关呢？不管情况怎么样，我还是决定马上去接，回来后先安排住院治病，与此同时，我再设法租套房子，出院后大家都住到一起。

当我在白山见到母亲的时候，看到她已经全身浮肿，呼吸困难，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在那儿我意外地见到了二姐，原来她也是因为母亲病重特意赶去的。据二姐说，母亲到三姐家第二天就病了，这些日子一直在打针。考虑到我家的实际情况，她们本打算不告诉我，没想到被我女儿和儿子看到了。

我没责怪姐姐，因为大家都是好心，但我决定当天就把母亲接回来。

我把想法同母亲讲了，她楞了一阵后便流下了眼泪，同时用很大的力气对我说：“小徐振泽啊（母亲在我成人后一直这么叫我），我哪能眼看你们在那儿遭罪自己跑出来享福啊？”

母亲的话让我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时想起了她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的一幕幕。但十几天前，当我们动员她离开我家而母亲坚持不走时，大家都不理解，还多少有些抱怨，那时，我们谁都没想到已经八十多岁的母亲心里还装着别人。人们都说人老了会像小孩，但母爱恐怕是一种特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天性。

当晚，我们就把母亲接回了我所住城市，同来的还有三姐、二姐两家人。

母亲在医院只住了七天，当我们兄弟姐妹都赶过来，准备排一下班，看看怎么护理母亲的时候，老人安详地走了。临终时母亲告诉我：“小徐振泽，你们俩不能在家挺着，租一间房子吧。”

这年母亲已经八十四岁，而且被疾病熬得油尽灯枯，但此刻她还想着我们，还在奉献人间的大爱。

事后我常常问自己，当初我为什么就没想到与母亲、老伴一起去租个暖和的地方，铸成了如此大错。难道爱真的如流水，只能往下流吗？（作者：徐振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