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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

时间:2014-11-28 06:44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秋草 点击:
————献给逝去的外婆和即将离去的外婆们 我上学的年代,还没用上电灯,当夜幕落下的时候,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灯火摇曳,萤光点点,灯芯上总会冒出一些小小的圆圆的球,红红的,我好奇地问妈妈。 “这是灯花。”妈妈淡淡地说,眼里总有泪光,手上不

————献给逝去的外婆和即将离去的外婆们

我上学的年代,还没用上电灯,当夜幕落下的时候,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灯火摇曳,萤光点点,灯芯上总会冒出一些小小的圆圆的球,红红的,我好奇地问妈妈。

“这是灯花。”妈妈淡淡地说,眼里总有泪光,手上不忘缝补衣裳。

“灯为什么会开花?”我呆呆地看着红红的灯花。

“灯花开,外婆来!”妈妈的声音里充满深情,仍然低头忙碌着。多少年以后,我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妈妈是您的大女儿,身体瘦弱多病,您就把她嫁在离您家最近的村子,尽管夫家穷一点,您只想时常照顾到她。我是您大女儿的大儿子,也是您的第一个外孙。我呱呱坠地时,体重不足四斤,像小猫一样,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此时家乡破了圩,发了大水,妈妈正病着,奶水几乎没有,又得了肺结核病。爸爸妈妈流着泪想把我抛弃,这是过去农村常有的事。您听说后就立即冒着倾盆大雨一口气跑到我家,那种天不知道您是怎么走过来的,您是缠过小脚的呀!您二话没说硬把我抱回您家,您没钱买奶粉,爸爸正筹钱给妈妈治病,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您就走东家串西家央求村上的孕妇,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实在没有办法时只好很早就起床用小火慢慢地熬米汤,一口一口把我喂大,在古老而熟悉的催眠曲中,您熬红了双眼,送走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来一个又一个黎明。

由于我体弱,生病是家常便饭,您用那孱弱的肩膀背着我到处寻医问药,甚至求过村里的神汉巫婆,您和我成了那些地方的常客。有一次,为给我打针的事,您和医生吵了起来,只因为医生不敢给我打针。“你看这个孩子瘦成这个样子,只有一层皮了,针实在没办法打。”您却说:“他大小也是一条命呵,我不能眼看着这孩子死吧?您就死马当活马看吧。”赤脚医生被缠着没法子,只好想尽办法给我打了针,说也怪从此我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其实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最后连那个赤脚医生也只好尽量躲着您。这些事您很少让我爸妈知道,您只想让我妈妈安心养病。

渐渐地我长大了,也越发淘气了,在您的村子里我偷采过别人家的青枣、拔过刚冒芽的菜秧、玩火烧了稻草垛。您对我没一句训斥,只是赔着笑脸向上门告状的村里人道歉。后来您有了孙子,就更忙了,还时时招来儿媳妇的埋怨,怪您偏心。其实我知道,您是心疼自己病弱的女儿和我,而您又不能辩解,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着。

整整七年后,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爸爸妈妈来接了我好几次。我看到他们感觉很陌生,躲了起来,他们满村地找我直到天黑。您知道我不愿离开,流着泪为我推脱了好几次。到快开学的时候,实在捱不过去了。那天爸爸妈妈借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答应我学校一放假就让我来您家,这时我才极不情愿地上了他们的自行车,您一直送到村口,还一再关照他们好好照顾我。爸爸妈妈还真没有骗我,学校一放假我就到了您家,只是到该回家的时候,我又故伎重演,您和我总要流一些眼泪,临行时您总要倾其所有往我小衣袋里塞点零花钱或几粒水果糖,再叮嘱一番,仿佛关照即将远行的孩子,其实我家离您家只有一里多路。我时时想到您而泪水涌出,您因为不能时时听到我的充满稚气的笑声而黯然神伤,唯在梦中,您才会露出笑容。我渐渐大了,学习任务重了,到您家的次数少了,但每天我都盼望着您来,盼望着放假。确实您是经常来的,每次来不是帮妈妈料理家务,就是送一些我喜欢吃的东西。

这些年来,我经常梦见一丛绿绿的树林,树丛怀抱着美丽的村庄,村庄里有一座矮矮的黄泥小屋,那就是您的家,我曾经生活过七年的家;梦中的您在缀满星星的夜晚,给我讲天上的故事;梦中的您拉着我的小手走在乡间小路上去邻村看电影,唱着您教我的歌,听着星星说话;梦中的您戴着眼镜,用饱经风霜的手,细致而艰难地用力裹着我最喜欢吃的粽子,身旁的油灯发出红红的光,灯火中又绽开出灯花;您说没有我在您身边的日子里总是梦见我挨妈妈的打而惊醒。

终于我挨妈妈的打了,那年我要报名上二年级了,但临到开学时,爸爸还没送钱回来,妈妈无钱给我去报名,借了很多人家也没借到。妈妈让我向老师说一下,等到爸爸送钱回来再交。我心里感到很委屈,满脸不高兴,还和弟弟偷吃了她藏起来的馒头,打破了弟弟的头,一件件事情让妈妈憋了一肚子火。报名那天,村上的同学早早地去了学校,我就是赖在床上。妈妈压住怒火劝我起来,说她送我去报名。我的坏性子一下子上来了,死活不肯起床,妈妈只好硬把我拖出了大门,那时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走到半道,我一撒腿赤着双脚向您家跑去。妈妈终于怒火压不住了,随手抓起小棍子跟在后面就追。我边哭边跑,还不时看着身后瘦小的妈妈。妈妈满脸怒容,眼里噙满泪水,瘦弱的她喘着粗气,浑身湿透,有雨水还有汗水,更有泪水。我放慢脚步等着妈妈。一到您家,妈妈举起小棍子就要动手,您一把拉过我放在身后,也没听清您对妈妈说了什么,只听到妈妈哭出声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这样哭。您从您的锁着的衣箱里拿出一个小手帕包,打开了一层又一层,拿出了里面所有的钱给妈妈。“你先拿着给他上学,以后有钱了再还我。”您知道妈妈是不会要您的钱,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回过头来又对我说:“好孩子不要哭了,我烧鸡蛋给你吃,多给你放点糖,吃完后跟妈妈回家,上学的钱你妈妈有了,你是大人了,要好好上学。”我吃完最喜欢吃的糖烧鸡蛋就露出了笑脸,高高兴兴地和妈妈回家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挨过妈妈的打,学习也很认真,最后顺利地考上县高级中学,又顺利地考上大学。为了借钱给妈妈的事您没少让您的儿媳妇埋怨,但您还是那样乐呵呵着。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您又一次解救了我家的一次危难。那是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村里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爸爸在县里的一个大厂里已经当了年间主任,管着几十个人,按照规定可以带家属做临时工,妈妈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厂,家里的农活到时候爸妈两人同时回家集中处理,农闲时间妈妈就在爸爸的厂里做小工。为了上学,我只好寄宿在您家,又让您费心照顾我,但您却很高兴,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叫“呆外婆,带外孙。”您的儿媳妇总是为这事找碴,您还是好象没事一样。

一年快过去了,天气已近深秋,突然有一天,我在床上无法起床,左腿不能伸直,您着急地不得了,帮我揉了半天仍不见效,您更着急了,瘦小的您竟随即背起我乘车去县城找我爸妈,陪了我一个多月直到我的病痊愈。这期间祸不单行,弟弟这时也生了病,爸爸妈妈为了我们,白天要上班,还要抽时间带我和弟弟上医院,只有您一人帮着忙家务。当时厂里住房困难,我和您只能住在爸爸管的抽水机的机房里,厂里经常用水,时时开机抽水,机器的噪声经常让我和您无法入睡,但您还是乐呵呵,照顾我吃喝,还要每天为我定时熬两次中药,还抽空给我们洗衣服,因为爸妈工作忙,来不及洗衣服。这一切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去战胜疾病,我的病好地出奇地快,连医生也不敢相信,我想这大多是您的辛劳。

我离开家乡去县城上学,当时您真是高兴地睡不着觉,您遇上人总说您的外孙考上了秀才,确实能考上县高级中学的在我们乡也没几个;后来我又顺利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您更是逢人便说您外孙考上举人了;我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当上了老师,您村里的人都知道当年您带大的外孙有出息了,做上了先生。自从我上高中以后,住在县城的学校里,在家的时间不多,那时您的年龄也大了,腿脚也不很方便,来我家的次数渐少了,但总让村里人或妈妈带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我知道您还记挂着我。

在您七十七岁那年,五月四日,农历三月二十五,那一天在我记忆中刻骨铭心,阳光很明媚、灿烂,到处春意融融,那天正是我家乡一年一度比过年还热闹的庙会正式开始了,您也早早来到我家准备看三天大戏,也顺便帮妈妈料理家务,但快到中午的时候噩耗传来,我的妈妈您最关心的大女儿在从县城买菜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您蹒跚着脚步冲进我工作的学校找到我,等得到确切消息后,我和您如遇晴空霹雳同时瘫倒在地上,在您本该高兴的日子却只能让您的儿子用担架抬回了家。我不知道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您那几天怎样度过的!在我再见到您时,您憔悴了许多,头发白了许多,背也驼了许多。妈妈去世后,您又担起了我妈妈的责任,操心我的婚姻大事,帮我料理家务。在我妻子生产后,您更是经常住在我家,照顾我妻子和我的孩子。当我为孩子来到世间准备衣服和尿布时,您对我说:“买的衣服和尿布不好,还要花不少钱。”您竟在快八十岁时,亲自动手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逢了一百块尿布和好几套绣了花的小衣服、虎头鞋,甚至还给孩子做了上学用的小书包、我们一家人的拖鞋,我不知道为此您戴着老花眼镜熬过多少个夜晚!

您八十四岁的时候您的大儿媳妇病故,您八十八岁的时候您的大儿子病故,您的小女儿又确诊为癌症,接连的打击让您迅速衰老,变地更加瘦小,竟连到我家来也走不动了,但您最终还是以孱弱的身躯承受了上天强加给您的这一连串灾难。您九十岁来了,正当我们高高兴兴为您筹办寿宴时,您却已经病倒在家好几天了,也不愿意麻烦人带信给我们。我见到您时很心酸,在那又黑又湿又冷的屋子里,您一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生活已不能自理。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工作这么忙,不要为我忙了,孩子还好吧?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接孩子吧,快放学了!”在您生命的最后的时刻您的心里还是只有我。没过几天,您就这样安详地走了,您为我操劳一辈子,我竟然在您临终之际也没有好好照顾您,那怕是一天!这让我愧疚一辈子,即使每个月送你的一些零花钱和探望也无法弥补。在为您出殡的那天,您知道吗?天空飘起了雪花,这是入春以来第一场雪。全村男女老少来了很多,送葬的队伍绵延几里路,沿途很多人都在目送着这支队伍,都说为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送上一程。

您走后的那天晚上,我找来尘封很久的油灯,细心擦拭干净,灌满煤油,小心地点着,火焰红红的,不断地跃动,不一会儿,灯芯上长出两个红红的灯花。儿子和我小时候一样好奇:“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灯花!”我平静地淡淡地说,眼里闪动着泪光。

“为什么会开花?”儿子不停地问。

“灯花开,外婆来!”我静静地说。

“外婆真的会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儿子听完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孩子以为是指他的外婆。

现在早已用上电灯了,但我还是怀念煤油灯,怀念那红红的灯花。

(叶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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