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蜡笔描绘我的童年,我选黑白灰,再加进来一点点绿。 在青灰楼拐角的拐角,黑雨丝丝的夜晚,白天的玩伴被叫回家去,我在路灯下等我的爸爸。那天是哭着等他,哭得真凄凉,路灯反衬出斜的雨丝,刷刷刷,我捧着被谁咬了一口的小胳膊,小胳膊上裹着花手绢,那不是我妈扎头发的吗?!别提我妈,那个时候我没有妈。那谁为什么咬我呢?当然跟我的爸妈有关。我可以和他们俩耍赖撒泼坏脾气,但是,任谁都不许侵犯他们,哪怕一个字的冒犯,我都会冲上去变成小雌老虎夜叉猫儿——抓他们咬他们! 那一年我大约五岁。 我用黑色画夜晚的窗户框,我用灰色画墙角的潮虫,我用白色画满墙的粉笔笔书“戒酒戒酒戒酒”。 夏天,槐树静静站在阳光下,叶子在风里摇啊摇啊,满树荫凉下我被爸爸宠着吃他的口粮,吃人们悄悄塞给他的红薯和花生。他用几片咸菜或者白菜叶子抿他宝贵的一小盅自兑白酒。 他吟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杜甫苏东坡..... 灰楼的拐角的拐角的这座岌岌可危的小房子,曾经是谁专门养鸽子的小房子,从外观看算得满规矩的“房子”,它有正方的前面,正方的窗格,正方的室内被正方的大床划成正方的豆腐干。正方的一张小凳子,面上的塑胶花面斑驳成青苔侵蚀的绿地图,我经常猜,去这张地图画的地方会不会碰到百花盛开。 爸爸以他青春的本能,用捡来的木棍和木板给我做了张矮小的椅子,专门配上那张凳子,连捡来的大钉子都成了及具点睛效果的装饰,我能在被反锁的漫长的白天细细阅读木纹和钉子的童话。它们往往让我忘记了乳白色的关东糖和炒杏仁的香味。 阳光来了,阳光走了,爸爸回来,总会带点什么回来。有一回是一条绿棉裤,鲜亮的底子开满小白菊花,背带,侧边一道扣子,但是没有开档,我来不及解开扣子,就那么尿了。冰冷的感觉到今天我都不能忘记,小屋子,大硬床,找不到一丝丝温暖,谁也没教导过我,尿湿了裤子怎么处理,但是本能会害怕了,怕怕怕,想掩盖,想把它捂干——新棉裤啊! 恐惧的后遗症为我简直神经质样对待儿子的纸尿裤,保姆经常嚷:你妈妈真浪费啊,还没湿呢就换啊!家境太好的人真浪费啊!我从来也没有告诉她关于湿棉裤里的挣扎,因为你稍稍一讲,故事开了头,要讲的太多太多,她肯定消化不起。 我还用谁家用来遮盖小厨房的大瓦片,一楞一楞的那种,青灰色的那种,在楞楞上写方正的毛笔字。用这些字来换爸爸的奖励——好脾气,或者,别拿我撒气。 夜晚是漫长的。经常在我睡下了,小房子被各种敲门砸门声惊醒,眼看着破纸门在坍塌的极限里颤抖,我蒙着皮子开始害怕。 多么漆黑,没有安全的夜,我的家。 爸爸他,他的所有回应,让今天的我心酸痛,不——心被掏走了揉碎了撕裂了不能复原了,千万只脚在狠狠地踩,踩,踩...... ——为什么,他们那代人活得如此没有尊严,如此没有能力,如此软弱又如此暴怒和兽性,人人对人人,仇敌也不过如此了。战败一方的身影,类似爸爸的被扭打的身影,被压在最底层依然尝试抬起头寻找我:乐观儿——他给我取的小名,还没有被我熟悉——别害怕!乐观儿害怕吗?乐观儿缩在墙角,如果有洞她肯定不钻,她要召唤孙悟空,挥起金箍棒!她还要呼叫猪八戒,快来扫除一切害人虫。 在腾起的尘雾里,一团揪打的人终于从斜矮的屋门处消失,我的爸爸从人缝里向着我朗诵诗一样,他气出丹田,压下去一窝邪灵的喧嚣:乐观儿,不要怕,关好门,等爸爸回来。 渐渐安静了。我看着地上的一只被踩瘪的旧皮鞋,呲牙咧嘴丑陋如流浪人,这丑陋的流浪人还不如五岁的娃娃懂事,人人都穿2只鞋,为什么你不跟着我爸爸!你也欺负我爸爸,我抱着丑鞋,追出去很远很远...... 跑很远很远都跑不出灰暗的煤渣路,拐很多弯儿都弯不到康庄大路,也跑不出天外,也追不到白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五岁的脏乐观儿,她抱着爸爸的脏鞋流浪——今天回想起来,真如同追了个地老天荒。 我至今不敢看谁打谁的画面,无论是正义方或者非正义方,也明明知道那是做戏我也不能看,明知道人家能因此成为影坛大哥大,千万富翁,万人追捧,我也不能羡慕。 他回应的一幕幕,定格在某一瞬间,都足以写一篇悲剧,人类的悲剧。 今天太想他,好爸爸,我保证,今后只想好的! 今天的眼泪只给那年那月的小黑屋,它曾经是我的家,也曾有野花插在漱口缸,阳光穿过粉尘埃,直直照射了我童年的某年、某时、某刻。 如果给我蜡笔画我的童年,我选黑白灰,再加进来一点点绿。 2014 元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