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风微微的吹着,天气是醉人的温暖,空气湿润而清爽,遍野金灿灿的油菜花,满坡红艳艳的杜鹃,浅红的桃花、粉淡的杏花、雪白的梨花,从无锡到南京,我一路穿行在醉花阴里,却无心听水岸旁一声声莺莺燕燕的呢喃。
你一头雪白的银发,嘴角上漾着微微的笑意,红扑扑的脸颊也像是这春天的花盏,一双深邃的眼眸,正慈祥地望向我。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春天啊。外婆,你不该在这样美好的春光里,望着我的一双泪眼。你怎么能够在这繁花似锦的绚丽时光里就此与我永别?
外婆,你看见我如泉奔涌的泪水了吗?没有一句叮咛,没有一声嘱咐,你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人间,到天国里去了。外婆,你忘了我们初春的约定了吗?我说,桃花开了的时候,再来看你,你微笑着答应的啊,你为什么要失约?桃花开了,我如约来了,你却躲进这缠着黑纱的玻璃镜框里边。
外婆,我带着年过八旬的老母亲来看你了,你却在这明媚春光里,化成一袭晚霞,一缕轻烟,一百零三年的风雨兼程,我知道你累了,你需要到天国去休息了。可是,你就这样匆匆去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外婆,你听到女儿伤心嘶哑的呼唤了吗,你看见孙儿留恋不舍的泪光了吗?外婆,我来晚了,我不应该傻傻的等待桃花开。我曾经做过很多傻事,我都不后悔,可是这一次,叫我情何以堪。一步之遥,天人永隔,留下永远的遗憾。
外婆,还记得吗?这张慈祥和蔼的照片,是你九十大寿时,我在寿宴上帮你拍的。那天您穿着大红的唐装,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我来给你敬酒祝寿,你开心的笑着,还不时说起我儿时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我们国家由大跃进转入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全国都在闹饥荒,有的地方饿死了人。听说大外孙出生了,你千里迢迢,从江南来到滨海城市青岛,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实木澡盆。这个澡盆很重、很重,直到我上了中学,一个人还搬不动。为了给外孙这份厚礼,你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以你瘦小的身躯,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这厚重的大澡盆,由南京背到青岛的。这个澡盆,从出生起,我一直用了十六年,直到参军。这个澡盆伴随我从山东、到华北,再转回江南,后来我的儿子又接着用。
外婆,母亲告诉我,这个澡盆从你背上落地后,你就给我洗澡,你是给我洗澡的第一个亲人。爱清洁的你,在那个春季,每天都为我洗澡、洗头,以至洗掉了我头上的最后一根胎毛。为此,来自山村的奶奶不干了,她对你抗议:你这个老婆子,把我孙子都给洗秃了。你不答话,只是微笑。这个恩泽了我们父子两代人的澡盆,承载了你多少深深的情,深深的爱。现在,又是人间四月天,澡盆还在,你却去了。
我两岁的时候,天天喊着要吃肉。那个年代,人们饭都吃不上,到哪里去吃肉?听着我的哭闹,你心疼的泪流满面。我母亲劝你说:小孩子不懂事,闹闹就好了。你说:大人再苦,小娃不能哭。硬是跑遍大街小巷,用兜里仅有的十元钱,买来半斤肉,细细的剁碎了,做成肉丸,让我饱餐一顿。半斤肉,我一顿全吃光了。或许是我太馋、太任性,结果吃伤了胃,此后二十多年,我见了肉,就想呕。刚当兵的时候,战友们都把我当成了回民。外婆,你对外孙是太溺爱了啊。这些往事,今天想来还是那么温馨,止不住的泪水,淌湿了我的衣襟。
我长大识字后,第一次随母亲回江南,走进将军庙那栋典雅的两层木制小楼,才知道外婆生活在南京这个大城市的繁华路段。走进深深小巷里开着玉兰花的庭院,走近飘过庭院的清清小河,河水倒映着绿树和开着花窗的粉墙。从小在小镇上长大的我,觉得外婆家里一切都是那样新奇与美好。外婆的家与奶奶的小山村,真有天壤之别啊,不过在我童稚的眼里,外婆的身上却没有一丝大城市人家的浮华,她跟山村里的奶奶一样质朴。我跟外婆去买菜,走进小巷里,小孩子们喊她太太好,青年人喊她婆婆好。她微笑着应答,和蔼的招呼每一个人。
再一次跟随母亲回家,外婆、外公和大我十岁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姨妈,已经被“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赶到了江北洪泽湖畔的茅草棚。母亲是家中长女,比小姨妈能大出一代人。母亲参军的时候,小姨妈还没有出生。一家人聚到一起,小姨妈在抱怨,背负资本家和历史问题两顶帽子的外公表情沉重,只有外婆还像以往一样微笑着,忙里忙外地招呼我们吃饭。
从城里被赶到乡下,外婆一家三口就成了地道的农民。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房子,在秋风里瑟瑟抖动,真的是家徒四壁啊,屋里除了床铺,就是农具。面对巨大的生活落差,外公有时忍不住唉声叹气,外婆却很快就融入了农民的生活。她对外公说:叹气做什么?人生由命吧。我们在这里种地、种菜,比你在城里给人关押、批斗、天天写检查不知要强好多。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婆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她爱上了门前那条清水照人的小河,很快她就养了成群的鸡和鸭,还有会看门的鹅。
外婆是个开朗大方的人,她养的鸡鸭,鸡鸭生的蛋,吃不了,她就送人。时间不长,她跟同龄的农妇就成了好姐妹,她天生的善良和热情,使这原本另类的一家人,很快得到农民兄弟的认同,在洪泽湖畔的差不多十年里,质朴的村人,从来都没有歧视过他们。
外婆原本就是佃农的女儿,五岁没了娘,跟着爹爹租了地主家的田,以种菜、卖菜为生。她是家中独女,爹爹不给她裹脚,留一双天足好劳动。她十六岁嫁给外公,成了这个大家族的长房长媳。他的爹爹怕她低微的出身会在这个大家族里受委屈,每次进城卖菜,总要买一碗豆腐花,两块烧饼,悄悄地喊一声:“小妹”,叫她去吃。殊不知,她很快就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治家理财的重任,公公不在了,婆婆只念佛不问家事,她和外公一起,为年幼的弟妹们撑起一片天,为三个弟弟娶了妻,把两个妹妹嫁了人。
外婆当家理财,自己省吃俭用,却让子弟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外公的四弟,是这个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他知道自己读书的钱,都来自长兄、长嫂的辛劳,他一生都对长嫂恭敬如母。外婆从不重男轻女,家中的女孩子们也都读书识字。母亲常说,我能一参军就当文化教员,全是你外婆的功劳。母亲在教会学校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为她以后的职业生涯奠定了基础。一个大家族,四房同居,外婆每天总是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
抗战前期,日本鬼子攻打南京,外公雇了船,准备逃回湖北老家或者回江西原籍。一大家人到了江边,才晓得没法逃了。于是他们就避居乡村,逃过南京大屠杀那一劫。躲在乡间,几乎身无分文。和大户人家出身的妯娌呼天抢地不同,外婆脱下旗袍,穿上短装,立马做回农民。为了解决烧饭的柴薪,她亲自带领家人上山打草砍柴,挑起一百多斤的柴担,每天往返十几里地。抗战期间,一家人忍饥挨饿,却没有一个人回到城里,为日本人做事。
外婆一生不识字,却深明大义。她出身低微,没有受过教育。她的知识都是从戏文里、生活里听来的、观察来的。外婆常说:不怕不识字,就怕不识人。外公的四弟是地下党员,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他和他的同志们,为党传递了大量情报,尤其是为百万雄狮过大江,解放南京立下了功勋。我在南京工作的弟弟告诉我:四外公去世后,《南京日报》在头版用了一个正版发表追忆他革命生涯的文章。当年,一家人都被四弟不事正经生意,整日游手好闲的表象所迷惑,只有外婆晓得他做的是正经事。
四外公不仅从事地下工作,还到处秘密地播撒革命的种子。母亲就读的汇文女中就是他常去的地方。在他的影响下,母亲十四岁,就开始帮助她的四叔传递情报。母亲回忆说,每次传递的情报,都缝在衣角里。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会悄悄地唱“山那边是个好地方……”的革命歌谣给外婆听。山那边,就是革命圣地延安哪。
在四弟和女儿的影响下,外婆开始同情革命。家里和外公经营的理发店、麻将馆成了同志们落脚和接头的地方。每当遇到密探和特务搜查、乱闯,外婆都能用她自己的方式化险为夷。她或者让四弟和同志们装成赌棍,或者指着床上,告诉搜查的探子,这是个麻风病人。有一次事情急了,外婆抱起装满屎尿的马桶,假装摔倒,把屎尿撒了一地,溅了闯进来的探子一身。特务灰溜溜地跑了,外婆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后来,在四外公的影响下,母亲和大舅都在十六岁的年龄,先后扑入革命的洪流,参了军。南京解放,四外公成了军管会的干部。一家人回到城里,外婆成了光荣的革命军属,成了受人尊敬的人。五十年代,是外婆最开心的时光。她在街道的扫盲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
外婆的一家,原本是对革命做出过贡献的,但是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所有的付出都化为乌有,甚至成了罪名。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祸及三代人。从没被铺过的四外公成了叛徒、走资派;抗战中到当涂谈过三天生意的外公成了“忠义救国军”。一时间,批斗、进学习班、挨打、挨骂成了家常便饭。家族里的许多人,被驱离到了农村。留在城里的也都成了“黑五类”、“狗崽子”。
我们一家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北,也受到了牵连。受同是军人出身的父母影响,我从小就积极上进,从小学起,一直担任班长。初中的时候,我的同学们纷纷入团了,却没有我的份。虽然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写了入团申请。自以为根红苗壮的我怎么也想不通,就去找政教处的老师。那个女老师一脸冰冷:你也想入团啊,没门。我当时就哭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是在团委工作的老师悄悄告诉我:你外公是“忠义救国军”。那时正是八个样板戏大红大紫的年月,京剧《沙家浜》唱遍大江南北,妇孺皆知。我哭着跑回家,质问母亲:娘,你不是告诉我,我们是个革命家庭吗?为什么外公是“忠义救国军”,是胡传魁的队伍?母亲没有啃声,只是默默流泪。
十六岁,在母亲当年参军的年龄,我也当了兵。一年后,由于积极肯干,我当了文书,第二年部队要从文书里提拔一批保密员,我文化考试全团第一,但还是落选了。这一次,还是因为外公的“忠义救国军”问题。知道落选原因的那一天,我恨透了外公,一个人在暴风雨里,躲进青纱帐痛哭了一天。比我更受精神折磨的是我的母亲,她很小就为党传递情报,十六岁当兵,一个大城市的女孩一路随解放大军到了山东海滨。几十年里写的入党报告,装满了三个档案袋,直到我当了一家企业的党委书记时,她才得以在党旗下宣誓,不久她就退休了。她的委屈没处诉说,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伤心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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