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想起去年今日,我的心又开始疼痛。那一天是星期四,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下午,因为父亲的皮肤病,我去了老家。然后带了他来医院。车子停在医院大门的时候,父亲的脸上微微的泛着健康的黑红,连我扶着他的那只手他都笑着一推了之,还说他自己行的,我陪着父亲走到了CT室,彼时弟媳恰好在CT室上班,这时候,她已经请来了休息在家的皮肤科主任等在那里了。
穿着白色短袖衫的父亲坐在那张木沙发上边亮起身上的疹子给主任看,边说着不好意思。在主任看过之后他像忘记了自己皮肤病似的和主任聊着话,那一种健谈和开心真是任谁看了都会喜欢上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的。说了一会儿,他像突然想起似的催我快去打电话给妈妈,并叮嘱我告诉妈妈,让她不要担心,就是一般的皮肤病。
我依令站起,在和主任走出科室的时候,主任提醒要好好做个检查,并说老年人的皮肤瘙痒症往往会预示机体内部的大变化,说完又道并不是说每一个老人都这样,总是查一下安心,也不留遗憾。主任的话让我的心里打了个咯噔,不过想起春节时候还做过体检,心里便也安慰起来了。
在打了母亲的电话之后,我和弟媳说起了主任的提议,准备第二天再做B超检查,也是突然想到了外面下雨的天,弟媳说就现在做个CT吧,万一明天再下雨,老人家也可省去一点小麻烦。
父亲躺在了CT检查床上,弟媳在荧光屏上开始了检查,就像以前每次做CT检查一样,我的心里没有丝毫不好的感觉,父亲么也就是糖尿病,至于其他还行的。突然,弟媳低低的说不好,我疑惑的眼睛看着她,不会吧?侥幸像藤蔓样绕上心头,肯定没有问题的,弟媳只是看错了,我的眼睛开始紧紧的盯起屏幕,弟媳用鼠标示意给我看:这个位置有问题。我颤抖着声音问什么问题,弟媳开始流泪,我的脑海里有大厦倾覆的轰然声:怎么可能?我的父亲,我的老爹爹?没有任何症状,不就是皮肤有点痒痒吗?为了进一步确定,弟媳为父亲又做了增强,怀疑被板上钉钉样确定了。
我和弟媳强忍了冲喉欲出的心跳扶起父亲,把父亲安顿在无人的房间里后,我们开始无法控制的流泪,这时候空白的脑子里是乌云散漫的暗黑,弟媳哭着打了弟弟的电话,让他快来,声音急急的,最后似乎是喊着的声音,快来。
在强自镇静了许久,我再一次走进父亲等着的房间,这时候,父亲的表情是懵懂而带着疑问的,他看了看我,然后问,为什么又做CT,就是个皮肤病,你们还真是瞎想,这回没事吧?没事,当然是没事了,你难得来一回医院么。我背过父亲的注视抬了抬头,把冲眶欲出的泪强自咽下,然后又骗父亲。
父亲被弟弟接走了,我开始打老公的电话。夜幕在悄无声息中笼罩了一切,我,弟弟、弟媳、老公聚集在CT室的办公室里开始一筹莫展的慌乱和悲伤。许久之后,弟弟说,这样不行,这样于事无补,我们得想办法,还有妈妈,我们该怎么告诉她这个消息?
四个人在想了好久之后还是决定告诉母亲,我们的母亲不同于他人,她是个有决断力的,又是个思维敏捷的老人,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一个主心骨,起码她可以对父亲接下去的治疗配合有很大的帮助。第二天清晨,我在没有任何事先提示的情况下又一次去了老家。
母亲正在吃早饭,一块馒头正往嘴里放,看到我进门,母亲的那块馒头片就那样堵在了嘴边。原以为,在经过了一夜未眠的思考和镇静后再见到母亲我会强自镇定的说出一切,谁知道,就在见到母亲的一刹那,我的泪腺像开了龙头的自来水再也无法阻挡,我直奔卫生间而去。母亲紧追而至,她的眼睛开始发红:“你说,我知道,无缘无故你不会在昨天刚刚接走你爸爸的今天再回来,是不是你爸爸查出了什么不好的病?”
“妈,你要沉住,你要撑住,现在我们需要你的支持。我是来接你的。我哭着安慰母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无缘无故怎么会回来,这可怎么办?”妈妈何其聪慧!我哭着向妈妈说了检查的一切,妈妈在最初的流泪中说“我没有其他要求,你们要带着你爸爸去外地看病,这辈子,他为了你们三个儿女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没有过过一天放松的日子,如今,如今……”妈妈在放声嚎啕中说不下去。
“妈,你放心。”
“我知道,我只是不甘心,世界这么大,医院这么多,总有办法的对不?”
“是的,是的,妈,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会尽全力。”
那一天,母亲跟着我到了弟弟家,父亲在最初看到母亲的一刹那呆愣着,随即开始发火,他怪妈妈年纪越老越糊涂,不该丢下家擅自行动。其实,他哪里知道自己正面临塌天之祸啊?
争执的结果母亲做了暂时的退让,我们哄骗父亲准备三天后带着他去上海。
上海之行并没有带来我们希望要的结果,年龄,肿瘤生长的位置都决定了这是一趟无望的旅程,好在父亲很开心,一路上坐在车里的老人一会儿看看车子这边,一会儿看看车子那边。在上海林立的高楼里看着,兴奋着,不时念几句英文标示,看父亲的样子,我的喉梗着。父亲一生,为我们三个儿女耗尽了心血,作为一个老教师,他走得最远的路竟然只是三十几年前送我上学的平潮,而后是南通,那也是为送妹妹上学而为。如今,在他生命的黄昏,这一次的上海之行却又是如此难言的仓促而逼不得已。父亲,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呀!我在心里默默的说着,在返回的途中,驾驶员问“老先生,要不要顺便去公园溜溜,今生难得来一次上海。”
“不啦,有点累了,再说天还这么热。电视里看了多少年的上海这一回算是看到了,这就够了,回家吧,出门一里不如家里,还是家里好。”
这一天的下午二点不到,在回到住地之后我们直接带着父亲去了小饭店,这一顿延迟的午餐父亲吃得很好,吃了鱼和虾,喝了汤,管他什么糖尿病,大不了多打一点胰岛素。这时候,只要父亲想吃就让他吃个开心。我一边为父亲往碗里夹菜,一边对父亲说,爹,好吃的就多吃点。父亲嗯着。这一生,父亲像这样坐在饭店里吃中饭该是第几次?第一次,该是我们大家替他庆祝八十岁生日。那天,是弟弟和弟媳瞒着他和妈妈预定了的,记得那一次吃完,父亲要母亲把吃剩下的全部打包,还说这么贵,一点点都不能浪费了。而这一次该是父亲第二次在饭店吃。
在去了上海之后的第二天,父亲执意要回自己的家,这一回,母亲支持了父亲的意见,母亲说既然大医院都这么说,那就趁现在没有什么难受的时候让他开开心心每一天,让我陪着他就在老家的房子里呆着,吃点药,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们再住医院。
父亲再一次来医院是在那个八月二十五日之后的第十三天,这一次父亲的状况已经不如前一次了,他开始出现胃肠道症状,开始出现疼痛。我们在医院里租了房子,在病房里挂了床位,在租着的房子里我们可以白天黑夜的陪着父亲,在他生命的冬天,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让他尽量开心,对疾病尽量无知,而我们所无能为力的是他的病痛一日甚过一天。妈妈在父亲来后的第二天也来了,这一次是父亲主动打的电话,我们还在睡梦里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似的背着我们打电话母亲问“老太婆,你怎么还不来,家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早点来,快点来。上午一定要赶到。”记得那个早上,当我们问父亲晚上怎么样的时候,他笑着回答很好,其实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的却是迥然而异的情景,父亲整整疼了大半夜,只是不敢惊动了我们,怕影响了我们第二天的上班而咬紧了牙。
母亲来了,父亲笑了。那时那刻,我的脑海里是母亲到来前他无助的煎熬和孩子般的焦躁。八十岁的父亲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弱性,想起三十年多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从代课的学校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正万般害怕的时候,父亲就如黑夜里的灯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父亲是我心里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强者啊。父亲的无助让我心碎,要不是这可恶的病痛,父亲怎么会如此的弱而无助?
母亲在父亲的那个房间打了张小床,他说,让你妈睡在我边上,晚上万一需要什么就不要惊动你们了。夜深了,有时候我会偷偷地去看看,虚掩的门内假如灯是灭的,我的心就稍稍的安慰一点,假如灯是亮的,那就是父亲又开始了疼痛,这时候,我会看到父亲雪白的头低着坐在床上,眉头深锁,下颌无力的抵住双臂。而边上则是母亲拿着杯子喂水或者是擦汗的情景。可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父亲还是会朝着我拼命挥手“睡觉去,你明天要上班的,我这里有你娘。”
多少个夜晚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疼痛中苦苦熬着的,而父亲的身边永远都是母亲疲劳又忧愁的身影。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还是个聪明的人,我不知道聪明如他,睿智如他,对自己的病痛有着怎样的思考,有一天早晨,父亲就坐在那张躺椅上对着我和妈妈说,一直以来我总是认为胃病么只是小事一桩,嘿,要说呀,人活八十也够了,也能够心满意足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啊?这是自从父亲病后,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自己的病,也是整个患病期间父亲唯一的一次对生命的冷静评说。
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着,生命如风中的蜡烛晃动着令人心悸的不安,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像飘逝的流水毫无用处。妹妹带着全家从外地赶回来看他了,得知消息,他高兴着,笑着。那天妹妹一家走的时候,他与妹妹约定一月之期。这让我们的心忐忑得无法安放,从来都知道小女儿是一年二年回一次家的,这一次怎么独独的约了一月之期?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月之期,竟然是他生命的极限之期,就在那个说定了的日子前夜,父亲的生命走向了消亡。那一天,在见过了所有该见的人之后,父亲不再喊疼痛,他的眼睛不再看向我们。对着病房天花板的那个位置,父亲就那样斜着看着,脸上带着静谧的安静,胸部起伏成不规则的波浪,似笑非笑,似睡似醒,喊他似有反应,又似没有知觉。我不知道那时那刻父亲还有没有疼痛的感觉,假如有,那是我们的罪过,在他最后的时刻,我们居然连这小小的不痛的感受都无法给予爱了我们一生,疼了我们一生的父亲!如果不疼,那是我们的安慰,起码父亲在即将走往天堂的路上的时候是没有痛苦的。待我们恩重如山的父亲,我们所能给予父亲的就是如此可怜的假设!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横亘在心头的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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