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已是下午2点40,离快班车发往南宁的时间还有20分。接过妻子培秀从里屋递上来的手提电脑包转身要走时,厨房里传来妈妈“等我”的喊声。她提着一袋10多斤重的大米出来,说这家乡米煮饭软,很好吃,一定要带上。
转身往屋外走时,女儿秋竹和侄仔流鑫,轮流上来说道别话后,屋里很快又恢复了沉静。此时的大厅里,电视机关闭着。一旁的沙发上,空落落的没人坐,就连原本满是烟蒂纸屑的地上,现在却变得分外地干净冷静和清静起来。
那是爸爸平时最爱坐的地方。
在以往,每次我要从家里赶回南宁时,总看见爸爸坐在沙发上,手指按着遥控器,把电视节目调到国产战争片后,又把声音调到中和程度,保证能听到人说话又能听到电视声音之后,爸爸就跷着二郎腿,一边烧着烟,一边看着电视。
直到我道声“爸,我回南宁上班了”,他才“哦”地急速扭转过头来,祝我一路顺风后,还咛嘱到南宁别忘了给家里挂个电话。直到看着我走出家门,走出视线,爸爸才回过头来,继续看他的电视剧。
如今,我要回南宁上班了,却听不到爸爸那股熟悉的声音,殷切的叮嘱,也看不到他猛按下遥控器之后,努力搜索国产战争片等一系列习惯的动作,心里显得有些失落、有些伤感和不自在起来。
沙发对面的房间,是爸爸的卧室,此时大门半开。床铺上,蚊帐悬挂着,晒干后收拾回来的裤褥、枕巾,都整齐地叠放在那儿。此时,爸爸并没有躺在他的床铺里。
一年前,爸爸生病后去住过两次医院,第二次回来后就很少外出,随后又靠都安县街上的堂叔公给捡吃中草药,病情突然奇迹得到了缓解和控制。爸爸又有精神坐回沙发上,拿着摇控器搜索他的国产战争片……
这一回,爸爸突然发病被送医后,我昨天也匆匆忙忙请假赶回来看望他:爸爸头戴着老人帽,面色黧黑,人一下子瘦得皮包骨般双颧高突。他盖着被褥,面朝天花板,双眼紧闭着,正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榻上。
为了不惊动他,我拉过凳子靠在大哥身边坐守着。随后,医生推门进来耳语一阵,大哥跟随小心翼翼地走出去了。爸爸似乎听见了响声,微微睁开双眼来。这时我才发现,爸爸的目光呆滞无神。跟先前相比,精神状况明显差了很多。
“爸爸,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呢?”我伏身在他的耳边轻轻问着。
爸爸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他的目光在我的面孔上滞留片刻,随即游离到天花板上。紧接着,一股晶莹液体从眼角往外溢出。半天时间,他才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随后慢慢地张开嘴唇,若有所思般气若游丝地问我说:“你是老二吗?”
“我……”爸爸的问话让我听得心寒语塞,他什么一下子就判若两人般,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了?国庆节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坐在一起吃饭,爸爸那时神志清醒,还能自如交谈。如今,也才20多天的呀……
原本还想跟爸爸说些什么,可看到他睁开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神,迷茫地看着我时,我的喉咙里好像突然被一股东西堵塞似的,再也说不下去了。如今想来,爸爸的那一句问话,很可能是使尽了浑身力气。
第二天,大哥忙办其他事情,就由我来负责给爸爸喂饭。此前,爸爸脾气有些烦躁,做事不合他的心意时,总爱发些唠叨,说话又很大声。这些,都是病痛给惯坏了。不过,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给爸爸喂饭,而且是在病痛中给他喂饭,总生怕不慎惹怒了他,我只好慎之又慎。
挪开被子后,我用手垫着后背,企图把爸爸慢慢扶靠床头坐起来。爸爸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意思,招手示意不要动后,双眼定定地看着一旁床头柜上的瘦肉粥,便忙不迭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喉咙急得直打咕噜。
爸爸一定饿坏了。我急忙用瓷梗舀起瘦肉粥来吹吹过后,猫下腰去,可粥还没送到嘴边,爸爸老早就张开嘴巴了。等我把瘦肉粥送到嘴里后,爸爸便狼吞虎咽般直往肚子里咽,随后又睁开双眼盯看着我。
尽管如此,爸爸在是不是休息片刻再吃等之类的询问中,只能用摇头或者点头来给我答话。父子之间的交流,我们只能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来传递。
记得还小的时候,爸爸经常走几十公里的夜路,从工地给挑回面条、大米等我们最爱吃的东西。回到家里后,请来叔公伯父,围着饭桌前喝起酒来。爸爸那时很能喝,土茅台不超过3斤,他决不离桌。
喝完酒后,他并没有睡觉,而是挑着农家肥下地去了。那股“哎哟哟”的声音,把山鸟都给赶回窝里去,也把夕阳给赶落山了。回到家里后,叔公伯父还没醒酒,他却扛来酒坛继续喝开了。
那股神形和气派,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爸爸老了,老到连背靠床头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爸爸付出了他一辈子的心血。可是,作为儿子,我又能给予他怎么样的回报呢?
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本来想好好和爸爸坐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可我却不能,除了要迎来送往三叔六婆外,还有很多久未谋面的朋友、老同学找上门来,我也因此而把爸爸妈妈他们冷落在一边。
如今想来,我那时候也太清高自傲了,总觉得爸爸不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也不会去关注年轻人的志向和追求,也就不在爸爸跟前提起过这些。哎,都怪我实在是太不懂得珍惜机会了。
中午给爸爸喂饭到一半时,大哥突然赶来要接替我喂饭,说时候不早了,并催促我快点回家收拾行李去南宁。其实,误过坐车时间,我还可以继续等,但我不知道这一走,几时才能回到爸爸的床前,孝顺他老人家的呢?
当我把最后一口饭送到爸爸嘴里,说过几天再回来看他时,爸爸生怕听错话似的,把最后一口饭含在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不知怎么的,一股浑浊的液体再次夺眶而出,沿着爸爸那黧黑的脸庞向外流淌。
原本是想好好喂他吃饱饭,尽量不惹他生气。没料,这话却惹伤了他的心,让他老人家流下了伤心眼泪。这一餐饭,我想爸爸一定吃得很不自在。病痛折腾的煎熬,与其儿子不能斯守病床边的无奈,能不让他老人家伤心的吗?
自从呱呱坠地起,是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一把尿一把屎地把我抚养长大成人。他们的良苦用心,为的是老了寂寞了的时候有人跟着拉家长,为的是病了的时候,有人守在病床旁给他们端茶送饭,帮捶背揉筋骨,减轻痛苦。
然而,为了工作,我却在爸爸生病住院的时候,不能守护在身边,给他嘘寒问暖,给他揉揉背,给他端茶送饭拉拉家常,没有尽到我该尽孝的责任。想起这些,我感到特别的内疚和汗颜,自责的泪水,也止不住弥漫了我的视线……
电视机,沙发,叮嘱,与爸爸有关的一切的一切,瞬间从我的脑海里逐渐蔓延开来。我这才发现,爸爸那股熟悉的声音,亲切的叮嘱,都组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没有了这些,我才是真正地失去了深深的父爱。
带着没有爸爸的叮嘱和祝福,我怅然若失地踏上了前往南宁的快班车。我不知道,爸爸几时才能坐回到沙发上,重复着他那些习惯的动作,然后转过头来叮嘱我说,“到南宁了,别忘给家里挂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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