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一天天瘦将下来，渐渐成为一弯残影，昏沉沉的，有着挥之不去的憔悴。这是农历正月二十八的夜晚，是我祖母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望月生情，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禁回想起祖母在人生舞台上悄然谢幕的点点滴滴。

　　祖母对人生的谢幕，一直是无声而无畏。也许，因为在青少年时代经历了太多的战乱太多的烽火太多的颠沛流离，也许，因为在漫漫人生旅途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太多的煎熬太多的风吹雨打，祖母的大胆和淡定，显然超越了她的农民身份，超过了一般的家庭妇女。她从骨子里把生老病死看得自然而平淡。因此，刚满６０岁那年，祖母就悄悄赶到小镇上的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标准照。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照相，现在想起来，显然不是为了过把瘾，而应该是给子子孙孙留着永久纪念的。祖母还亲自坐镇，买了上好的木材，请来有名的木工，为她自己打制了一口坚实厚重的棺材。祖母做这些准备的时候，不曾叹过一口气，也不曾有过一丝伤感。她的表情，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好在祖母的身体硬朗着，她过早地准备了二十多年。

　　祖母却没有为自己庆幸和欢呼。看着身边的熟人和朋友一拨拨远去，她的冷静和恬淡，宛若遍地月光一样明亮而无声。能够感受的是，她把家务活操持得更加精细，对我们的关爱体贴更是无微不至了。她把每一次月升月落，都看成随时可能降临的最后的谢幕。

　　祖母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生她养她的龙潭寺，及至风烛残年，更是日夜守护着墙皮剥落的老屋，不肯离开片刻离开半步。在她眼里，老死故土、叶落归根，才是最理想的谢幕。因此，我调到县城工作二十多年，她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我乔迁新居时，她颤颤巍巍，百里迢迢前来探望，当天往返，来去匆匆，谁也拦她不住；一次是她摔断了胳膊，不得不住进县城的医院，伤情稍有好转，便以绝食手段，逼迫我们送她回家。前几年，每逢过大年，我请她进城，她都不肯。有一次，我带车前去接她，半路上，她得知消息，当即让姑姑打电话将我劝返。祖母就这样故土难舍，痴情不改，不声不响、无怨无悔地坚守在老宅，静静等待着人生帷幕的闭合。

　　去年正月二十六，祖母突然昏迷，抢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来。我们闻讯赶回老家，只见她一个劲地用手指比划着什么。猜来猜去，都不是正确答案，大家一个个心急如焚。幸好姑父反应快，顺着祖母的目光，找到一个挂在墙上、落满灰尘的方便袋，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套天蓝色的寿衣！祖母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东西，我们谁也不得而知。尤其让人感叹的是，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为自己准备后事，却始终不动声色，倒不能不教人佩服她的从容和镇静。

　　由于工作关系，我和妻子仅仅护理祖母一天一夜，便匆匆回城上班。正月二十八，祖母病情加剧，奄奄一息。我们接到消息，当即驱车回家，想和祖母见上最后一面。一路上，车子不断提速，电话也快打爆了，姑姑的哭泣声告诉我，今生今世可能会留下永远的遗憾。没想到，弥留之际的祖母，竟然还在无声地等着我们。当我们赶到她身边，拉着她冰凉的手时，祖母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她虽说不能说话，但冲我们定定地看了一眼，然后才慢慢闭上眼睛，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经受着亲人永别的万分悲痛，我想：祖母在生命舞台上的谢幕，包括她的各种准备，自始至终悄然无声，恰似她低调而平凡的人生。然而，她的无声谢幕，不仅有一种坚强、一种无畏，更有对故土的深情、对亲人的厚爱，堪称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声胜有声。所以，一年来，我一直为这种无声的谢幕所深深感动，一直从中领悟着人生所必须的独到内涵。此时此刻，正值祖母去世一周年，我的思考和感悟更如潮水奔流。看窗外残月如钩，月儿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这一轮谢幕，但不知它是否受到祖母潜移默化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