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生活在甘肃定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自打我记事,祖母的双脚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直到她离世。
父母亲因为生计的缘故,常年奔波在外,所以我的童年乃至整个少年时光,都跟祖母生活在一起,跟着他的足迹,踏遍了那个静逸的如同世外的小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田间地头,茅屋瓦舍,一片树荫下或者一条小河旁。她给了我一个如摇篮般呵护的童年,也给了我一个关于故乡最为清晰的轮廓。以至于后来很多次邂逅故乡一词时,总会与祖母佝偻着身躯的形象相自重合,直到祖母去世,我才知道,没了祖母,抽象的故乡概念,便再难找到落脚的地方。童年也如一场懵懂而稀梭的梦,愕然间醒来。
我是在家乡上的小学,记得那时候去学校要翻两座山,绕过一条河,每天要很早起床,雄鸡尚未报晓之前,我就被祖母“尖唳”的喊声叫醒。她边轻摇我的脑袋边喊着我的乳名,我很不情愿并努力争着眼睛,抱怨着说还早,再睡会,然后又朦胧中睡去。这时候祖母总会一边“唠叨”一边给我做早饭,在这过程中她还会不厌其烦的催我好几次,而我都是“厌恶”着她,直到早饭做好之后,我才极不情愿的起来,随便吃两口便跑出门去,这时候她就会急匆匆的追出来,站在门口,半弓着腰喊饭吃完再去,不要着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我哪里听得进她的那些“唠叨”,便应和着追伙伴们去了,她手里总是捏着还没来得及放的柴禾,不住的摇着头叹气。
记得有年六一节,我参加的一个小节目要求我们穿统一的白球鞋白衬衫,那时家里就我跟祖母,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哪有多余的钱给我买鞋。但我还是告诉了祖母,记得当时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摸着我的脸,我能分明感觉到祖母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划在我皮肤上的感觉,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痒痒的舒服,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暖暖的,也有月光般的轻柔感。小时候很多个月色清凉的夜,都是这双满布老茧的手,给我驱蚊避蝇,挠痒盖被。以后的二十多天里。祖母起早贪黑的在一片杏林里打杏子,将打来的杏子扒开,晒成杏干,集做杏仁。终于有一天,祖母兴冲冲找到一个去赶集的村里人,用卖杏干得来的钱,托他给我买了白球鞋,白衬衣。
小学五年级还没上完,我就被父母带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是极不情愿的,可对于当时的我又无可奈何。父母说那边孩子上学方便,受教育的条件也好,我记得祖母也是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在抽搐着,身体也有些微微地颤,半天之后才“嗯”了声。她那时候大概六十多岁吧,身体也还硬朗,还能在田里劳作。
那是我第一次与她真正意义上的离别,开始了与祖母聚少离多的生活。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厚,整个村子都盖在漫天的雪花里冬眠,我跟着母亲自山底往山顶走,送我们的亲朋很多,祖母也在其中。我一边艰难的爬着山路,一边不时地望山脚下看。祖母戴着一方黑色的头巾,照样是弓着腰杆,由于下着雪,她左手拄着一根拐棍,但还是颤颤巍巍的,右手不时的朝我们挥着,嘴里似乎喊着什么,但我已听不清。山路蜿蜒,祖母视力逐年不好,可能是看不清楚我们了,她就一直往前走,直到前面一个高起的土墩,她试图爬到上面,由于雪滑,尝试了几次,弯曲瘦弱的身体终于还是爬了上去,然后拍拍身上的雪泥,继续目送我们直到山顶看不见的地方。当时我鼻子酸楚,强忍住眼泪,心想男孩子再怎么也不能哭。
后来的日子里我看过她三次,这样的场景也上演过三次,每一次都如此那般,那山那人,那雪那冬,唯一不同的是祖母的背,一次比一次弯曲,身体也一次比一次虚弱。
我高中毕业那年回老家,陪了她一个多月,那个夏天走得太快,像山岗上偶尔掠过的风,凉爽惬意但转眼间消失不见,那时的祖母已不能去田间劳作。她在那片山里辛苦了一辈子,一直勤俭,到晚年落下一身的病痛,晚上经常起夜上厕所,翻身就艰难的需要半个小时。有次我扶了她去,次日她便一直说孙子真好,孙子真好。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想,有人稍微给她一点点的好,她便惶恐般的记在心里。我离开她的前一个晚上,她语气哽咽的说有时间多来看看她,她老了,见一面就会少一面,近乎哀求。我肯定的答应着她并承诺过年放假一定回去陪她。没想到并未等到过年她便离开了我,四叔打来电话,我一个人躲在宿舍的阳台,哭的几欲昏厥,都不知悲为何物了。
我答应过看她,但我去看她时她已看不见我了,我许下了一个此生已难以完成的诺。祖母的最后一面,是在安葬时见的,那时正是深冬,又一场漫天大雪。
她在飞雪的冬天送我三次,我知道每一次送走之后便开始期盼我回去看她日子,对一个暮年的老人来说,以年论期,该是多么久远而又无望的等待,何况是我这样的,归期未期!而今我送她一程,也是在漫天飞雪的深冬,我试图跟着她当年的心跳,也幻想一场无望的等待,期盼有生之年能与梦里,再能一握她布满老茧的手,听一句她唤我乳名的声音。那些唯有祖母能给予我的,疼痛兼带的温暖,刻骨包含的亲切!
而我在写完此文时才觉醒,斯人早已逝,内心深处最为温暖的称呼——我的奶奶,也已变成此刻纪念性的文字——我的祖母!
后记:一直没有勇气提笔为奶奶写一点文字,甚至无勇气主动去搜寻有关奶奶的记忆。写过不少文,唯有这次,痛彻了我整个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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