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终是留下公公一人,独自走了。
走得安详,走得洒脱,走得了无牵挂。七十又九,无疾而终。
送罢婆婆上山,在餐馆就餐后回到小院。公公一人正在吃饭,其他早回来的亲戚坐在一旁同他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改变,但桌边确确实实少了一人。不管吃与不吃,都会坐在那里与公公闲话的婆婆。
表姐从餐馆带了菜回来,让公公尝尝。他尝了下,说不错,仍旧吃他的饭。旁边的亲家见了,赞他的牙好胃口也好。公公听了,居然笑了一下,放下饭碗接过亲家的话,对着大家说,说到胃口,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次是老婆子与人约好打牌,想早点吃了饭赴约。可是我饭还没烧好,老婆子等不及,只好随便弄点东西充下饥算数。等饭煮好我找到老婆子,叫她回家吃,她却不肯,说是正开始转手气。我一听,着急,正是胃口好的时候,要是饿坏了怎么办?我就上去把一桌的牌给掀了。老婆子不干了,跟我发脾气。反正我就是不生气,最后老婆子没辙,只得跟着我回家。公公说完,大家都哈哈地笑了。公公再端起饭碗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里已然蒙上一层雾气。
公公刚放下碗筷,表姑从武汉赶回来了。因为没能见到婆婆最后一面,公公又没给她发丧,她抱着婆婆的遗像号啕大哭。我们见了,也不由心酸落泪。表姑与婆婆从小亲近,感情深厚。婆婆过世前一周,她曾回来看望过她。那时婆婆虽心衰肾衰,下肢浮肿,头脑却很清醒,除了问表姑的近况,还问候过表姑父。
公公对表姑说,你已经尽心了。不给你发丧,是我和你大姐的约定。我总不能违反约定吧。表姑一听,泪又下来了。表姑说,大哥,大姐能善终,幸亏有你。如果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过得这么幸福,走得这么安详。公公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照顾她,应该的。最后的那一个多星期,都是儿子们轮班回来帮我照顾的。
自退休,公公婆婆就单独居住在一处。他们不愿意与小辈住一起,也不愿接纳保姆照顾。平常的节假日,我们回去看看他们随即返回自己的小家。相处久了,倒也渐渐接受了公婆的思维及生活方式。
只有每年春节团年的时候,与公婆待的时间稍长,才能见证公公婆婆之间的相濡以沫,琴瑟和谐。他们大多时候偎在炭火盆旁,白首话当年。婆婆觉得当年是下嫁公公,每每忆起,总要抱怨,也会流泪,但最后都会在公公的诙谐的笑谈和安抚中展现笑容。公公是闲不住的人,竟管退休前下乡摔了腿脚走路不方便,还是一会儿在炉子前照应烧开水,一会儿又到厨房拿了菜来理,再不就是看看婆婆的火钵里的炭火是否需要添加。
在我的印象里,公公似乎从来没对婆婆大声说过话。问起缘由,公公说,因为年轻时要工作,无法顾家,婆婆要带一大帮孩子,吃了很多苦。退休后,想让婆婆享享福,就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除了吃饭,婆婆不需要做任何事,真的闲得无法了,就去找人打打牌。也许婆婆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公公一起慢慢变老。直到他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公公还依然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平时怎么看,总是婆婆在数落公公,都觉得婆婆好像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在她七十三岁生日的那天,她特意把我们都召回去,慎重地对我们说,如果哪一天她不在了,让我们一定要照料好公公。公公有退休金,生活不成问题。但公公的腿不好,不能住楼层太高的房子。现在的房子虽然宽敞,但他一个人住着会寂寞,万一生病也没个照应。再就是公公的脾气大,嘱咐我们要多担待。我这才理解了婆婆所有的抱怨,所有的絮叼,未尝不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的爱。正如林清玄先生笔下的《鸳鸯香炉》,是一种未明的爱,不用声明,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缕烟。以后再看到婆婆无怨无尤地坐在火盆边,静静地含着一支烟的样子,只能感叹,岁月静好,紫霞满天。
婆婆走的前几天,儿子们曾送她到医院治疗。才到医院一个上午,公公就找去了。腿脚不方便,医院楼梯偏又没有护栏,八十好几的人了,硬是一步一步扶着墙壁挨上去。儿子们心疼,说您没必要来啊。公公说,我来看看你妈,怕他不习惯。如果她觉得不舒服,你们还是让她回家住吧。医生同意了。
婆婆是在睡梦中走的。婆婆走后,公公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也许是他跟婆婆早有约定,不动声色的背后,一定藏着许多山盟海誓也不能描绘的承诺。
只是那幅早已定格的亲情油画:两个老人相守炉边,一个睡眼蒙眬,炉旁打盹;一个添柴加薪,小心守护。从此缺失一角。这是缺憾的人生,何尝不是最美的人生。
平平静静地相守,平平淡淡地谢世。无须波澜壮阔,依然夕阳成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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