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外围有一道城墙,在我很小的时候那城墙还在,高耸入云的样子成了我童年的一座高山。犹记得那时候大姐给我讲故事,说到什么东西很高的时候,我便问她:有城墙高吗?大姐便会停下来想半天,然后摇摇头或点点头。城墙上长着粗细不一的树,爬上树梢,可以俯瞰整个寨子的全貌:寨子的中间是凹下去的,但是并不像传说中的天牢那么深,而是盖满了高矮不同的瓦房。房子的瓦片上织满了厚厚的苔藓,绿汪汪的很张扬。到了冬天这些植物就会成为枯黄色的一片,像是堆积了太多的颜料,死沉沉的,透着一股衰败没落的气息。院子的中间多为枣树,这种耐寒性极强的植物在我的家乡很受欢迎。到了秋天,那些脆生生的大红枣一树地摇,看得人舌底生津。枣最好吃的时候是青红相间的时候,不但图案美丽,味道又甜又脆,嚼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听得人直流口水。到了十分熟的时候反而没有那种味道了,剩下的只是一味的甜。小时候不等枣红我们这些孩子便爬上去侵害,被奶奶骂过很多次,有的孩子措手不及从树上跌了下来,吓得母亲失声惊叫,急忙抱了孩子乖哄,被奶奶一顿数落,回家去了。
奶奶的样子很严厉,整日盘腿高坐于上房的炕上,拿着一只长长的烟锅,慢条斯理地把旱烟压进去,然后用火镰石点燃。透过朦胧的烟雾,奶奶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定定地盯着你看,似乎要把人洞穿。从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很少看见她脸上有笑容,顶多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奶奶在接受了我们这些儿孙的磕头后,会从大襟袄的最底层摸出一块手帕儿。奶奶颤抖着双手绽开层层叠叠的手帕,从里面拿出一毛两毛钱来,然后努力地在脸腮挤出一朵笑容,吆喝着把钱递给我们。遇到好的年景,她还会从箱子里拿出水果糖给我们吃。我们接了糖果转身便跑,就听见奶奶在屋里的叫骂声:——小兔崽子,吃了就顺门走了,喂不熟的狗啊!当然,这骂声中多少含着溺爱,奶奶是不会认真骂的。奶奶认真的时候很可怕,任你跑到哪里她也要让父亲捉回来,然后脱掉裤子打屁股。奶奶爱干净,一头银发整齐地盘在后面,用一个灰色的网兜罩着,显得很精神;一身黑色衣服穿在身上,一年四季都那么平整。奶奶的脚很小,走路的时候依靠一支拐杖,要不就会站立不稳。奶奶走路的时候昂着头,拐杖敲在地上叮咚作响,很有声势。
母亲和奶奶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十分尖锐。奶奶从骨子里瞧不起二婚的女人,更何况母亲是逃难而来。奶奶的娘家是西原上一户有名的望族,她的兄弟在村里都是亮堂堂的人物,说得起放得下,光景当然也不逊于别人。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光景在天瑶尚可,几十亩黑乌乌的田地和油光光的骡马让奶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奶奶回绝了县城里媒婆的聘礼,嫁给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爷爷。奶奶的一双小脚赢得了村人的尊重,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脚缠到奶奶的地步,奶奶的脚真的是三寸金莲,跟一个烟盒差不多。我一直都很好奇那脚是如何缠成那么小的,于是在奶奶洗脚的时候便要看,被奶奶赶了出来,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奶奶待她的脚比身体上的任何器官都要珍惜,也许是十多年的磨难和呵护,奶奶一生不能忘记。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地藏在面柜里,昏黄的灯光下,奶奶把脚一点点地放开了,我大吃一惊!——奶奶的脚像一节竹笋一样,尖尖的前面仅剩了大拇指部分,其余的几个脚趾头都被弯到脚心里了。这样的脚如何能够走路?我终于明白奶奶每天拄着拐杖的原因了。也许是我的大惊小怪惊动了奶奶,奶奶也吃了一惊,她的脸憋得通红,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迅速用脚布把脚盖上,然后操起跟前的拐杖就打了过来。我夺门而逃,身后传来奶奶夹杂着哭音的叫骂声。
那一次,我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皮青脸肿。记忆中父亲很少揍我,这是少数中的一次。我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人看她的脚?脚有什么好隐瞒的?也许是她的脚跟别人的不一样,她不好意思让人看?我百思不解。后来听母亲说,小脚是女人的隐私,不允许别人随便看的。可是我还是弄不明白——我是她的亲孙子,不是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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