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喜欢把豆腐养在水里,清澈的水面偶尔会笑出几个泡泡。母亲虽没啥文化,可说起话来却非常讲究。就像水里冒出的泡泡,她偏说成笑出的泡泡。尽管母亲嘴边挂着干瘪的笑,依然无法掩饰她眼角溢出的水汽。
窗外一有动静,母亲就像受惊一样把头扭过去。天冷得出奇,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可母亲总是放不下。父亲就快到家了,他一定是在回来的路上了。自打父亲病了,母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时时留心、处处谨慎。父亲病了,脾气也变得暴怒无常,好几回,他当着母亲的面把水里的豆腐摔到地上,温润如玉的豆腐溅得到处都是。每当这时,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偷偷地听着里边的动静。当父亲恢复平静,她又悄悄地进来弯着腰把地面打扫干净。
母亲不许我走来走去,她拉好了我陪她一起张望。上灯时分,父亲在姐的搀扶下进了家门。母亲扯了一下我,我赶紧跟着她微笑着向着父亲。母亲拖过那张垫了棉被的椅子扶父亲坐下。姐给我使了个眼神,我偷偷地跟着来到厨房。姐告诉我,父亲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灶上的水煮沸了,裹着一屋子的热气,白润的豆腐在里面上下翻滚着,散淡着阵阵香味。母亲踮起脚,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勺子,捞起豆腐,放进父亲的碗里,再在上面撒一撮香菜。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豆腐走近父亲,父亲正瞥向窗外。母亲见了,也把目光转向父亲视线的方向。窗子上结满了细密的水汽,母亲说,这个冬天可真冷啊。母亲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她忽然不说了。她显然有些后悔,不该说这样的话。她悄悄地垂了头。父亲回过神来,瞅了瞅母亲,又看了一眼碗里的豆腐,笑着对母亲说,外面是冬天,可家里却是春天。父亲伸出筷子夹了半天也没能夹起一块豆腐,母亲把脸别了过去。我和姐也都围了过来,陪父亲一块吃水煮豆腐。父亲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讲了好多我们小时候的事,母亲也不停地跟着应和。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我们把豆腐吃了个精光。
春天一天近似一天了,母亲想搀父亲出去走走,父亲已经不能下床了。母亲把养在水里的豆腐托在手里均匀地切成小方块,再下到锅里,泪水也跟着滚落到沸腾的水里,香味扑散到父亲的床边。父亲张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母亲,母亲正用地上的积雪搓着自己的脸,她迷信地认为,痛苦折磨了自己,父亲的病痛就会减轻。
父亲大概就是躺在豆腐的香味里,望着窗外母亲的身影悄悄地离开的。
父亲走了好多年了,我却常常忆起那晚一家人围坐一起吃水煮豆腐的情景,尽管外面是冬天,家里却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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