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那年,他二十三岁,她大他一个年头。婚后亦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他有份稳当的工作,她则安心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可好景不长,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他的那点微薄收入愈发显得难以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紧巴起来。
迫于生计,他和她带着孩子远走异乡,做起了自负盈亏的小本生意,这一走就是十年。人生地不熟,自是无依无靠,什么都得凭靠自己。为了节省几毛钱一斤的成本,他每天都得起早摸黑的踩着自行车,到几十里外进购上百斤的原料,而途中有多少坡,多少坎,只有他心里清楚。无论是暴雨急骤还是霜风滚滚,他没有一日间断过。那时,最深的印象是酷暑盛夏,他总衣衫湿的通透,而她总会把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搁在他后背。
他在外面奔波劳累,她亦不会闲着。除了要照顾几个孩子的穿衣吃饭,还必需得把原料进行加工,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日子虽然清苦,但看着孩子们能吃饱穿暖,无病无灾的,他们心里,也就觉得知足满意了。
在外面的第一个除夕,他和她买了五毛钱的青菜,两块钱的豆腐,一条好心的养塘人送的草鱼,全家人坐一起算是吃了个团年饭。每当忆起当年情景,她总会泪眼潸然,而他习惯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静静的点上。
在她和他辛辛苦苦的付出后,日子渐渐过的有了起色,家里境况也慢慢好转起来。打拼十年后,他和她毅然放弃日渐做大的生意,不顾多年来结识的一帮好友的挽留,决定回家。因为他们心里知道,故地里还有急需他们照料的亲人,一个双眼失明的母亲,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
或许因出门在外风里雨里的奔波,终日的餐不守时落下了病根,加上双亲在短短几年里相继而去的打击,在回乡后的第六个年头,他突然病倒,而且是随时都可能离她而去的重症。她不惜拿出家里所有积攒,只为留住他风雨飘摇的生命,哪怕是在余下的年月里,他只能靠人服侍才能度日。她想的是,只要他在,天就没有塌。
病危期间,熬过那么多苦日子都不曾低头的他,却在孩子们的面前哭了,而且哭的一塌糊涂。他拿出一叠纸,密密麻麻的字写了好几页,他逐字逐句的念给孩子们,全部记录的是有关她这多年来跟着他受苦受累的点点滴滴,还有他对她从来未说出口的愧疚之言。他只是希望自己不久于人世后,孩子们能知道母亲的不易,长大后要认认真真对她好。
或许是老天见怜,不忍看她孤儿寡母的凄凉,让他留了下来。可医生反复叮嘱,活下来已经是奇迹,如果病症复发,那就回天乏术了。
自他经历那场重病后,每天不管她有多忙,早上都会为他做一碗热腾腾的蛋汤,医生说他这样的病人需要补充大量的蛋白。他有时候莫名的发脾气,有时自言自语说还不如早去的好。而她懂得他心里的难受,但她是个言辞木讷的女人,安慰他的总是那么一句:“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一个人慢慢来。”之后躲一处偷偷的哭,她伤心的不是自己无法享一日福的薄命,她不过是担心他,有一天会突然撒手人寰。他终究还是眷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忍着病痛,平安的走到了现在。
他和她风雨同行三十载,过的亦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生活,他们曾也为柴米油盐的琐事争吵,也为孩子们的顽劣调皮拌过嘴,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半句硬话伤害彼此。一世夫妻,朝夕共对几多年,他没有当面对她讲过半分稍带“感激”的片语只言,她亦没袒露过丝毫对他的眷顾之情。他们只是默默的把对方融进自己的生命,用汇合激荡出的不可屈服的坚韧,抗争着命运划分给他们的风风雨雨,为孩子们撑起一片朗廓的晴天。
多少年后,等我回顾她和他这一段媒妁之言的婚姻,才恍然,其实,平平淡淡的日子里,何须渗透那么多的甜言蜜语,而温暖彼此的,是早已巍然于心的相濡以沫。世间,最美的风景,不是断桥下隐约可见的陈年残雪,而是泥泞崎岖中,不离不弃的一生搀扶。
他和她之间,有一种爱,无言,却深;
她和他之间,有一种情,无边,似海。
而他,是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而她,是我唤作母亲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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