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大部分山上的人家都搬到山脚盖起了瓦房或楼房。
姥姥的石墙小屋一直站在那里,很孤零。
舅舅们动员她多次,她也不愿下山。姥姥在这间小屋住了大半生,我是后来慢慢体会她的深情,她让我懂得家是放心的地方。
小屋很小,但门前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靠近山墙的地方,有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是天然的蓄水池。夏季雨水多,雨停后,小池显得澄清。有时姥姥就坐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洗搓她的对襟的灰色上衣,身边围着咯咯叫的鸡儿、嘎嘎叫的鸭子,还有咩咩叫的小羊。它们是似乎亲人般的牲灵。因为是环形,姥姥让二舅在北边筑了篱笆,这样看上去就像一个院子。
那时候,几乎每年暑假都是要去的。小院里爬满了南瓜秧,在小池边还专种了一排豆角,豆角的边上有指甲花。小屋上也一片葱茏,小屋后的槐树是绿的,给小屋一片绿荫,旁边还有枣树。这些树都是当年姥爷种下的,早逝的姥爷把生活的重担全扔给了姥姥。她用柔弱的双肩担起生活的艰辛,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在她的辛苦里慢慢长大。
大舅当了国民党的兵,前些年客死高雄,只见过一次大舅还乡。我记得那一次他们都泪水如盈,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最后小舅去了台湾带回了大舅的骨灰,和后来去世的姥姥都葬在了东山上。我只是想,几十年生死相隔,能最终葬在同一片土地上,也是上天的垂怜吧。
小屋不大,一张床占了三分之一,地上有一个小凳,一个岸板,不时有小鸡和小羊进进出出。我喜欢姥姥骂它们的样子,是一个老人的笑吟吟的嗔怒。我此刻仔细地想了想,这个表述没有错。
都下山的舅舅和表哥他们,偶尔会上山来说一些家常,总会力劝姥姥下山,她总是不为所动。我原以为是姥姥不愿意享清福,后来我明白了一位耄耋老人有自己的生物钟,一个人劳动,也一个清净,默默地过着自己的人生。她从未对我说起她的感情,我想她不下山也是与逝去的日子患难与共。
近九十岁的时候,她还一个人上山下山。水是表哥他们每天轮流从山下送上来,小鸡还有几只,几只羊被舅舅给卖了几只,还有一只与她作伴。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一名中学老师,买了一辆摩托车,我有时会骑很远的路去看她,陪她说会话。
老人一个人的样子很安静。舅舅们总是劝不动,母亲和二姨她们偶尔去陪姥姥住上几天。我来上海后,因为要带小宝,让母亲也来了,她错过了姥姥生命的临终。
这以后,母亲每次想起,都会隐隐落泪。这于我也是永久的悔。
姥姥一生艰辛,但几乎未曾生病,即使有些小毛病自己慢慢就扛过去了,从没挂过一次水,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无能为力。那时候,二舅已经先他而去,三舅强行把姥姥接到了山下。我知道这也是一种孝。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会有尽头,只是我想姥姥如果在她自己的小屋离去会让她的生命更完整。
后来,我有一次回乡,去看了姥姥的坟茔,也去姥姥的小屋寻踪。可惜那里已被表哥他们炸开,开山卖石头。这让我心疼而无奈。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想着当年姥姥在小院里斥责小羊的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泪水盈睫。
这个暑假,因为忙碌,我没有回一次家乡,只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写下我的怀念,怀念一位老人她平凡而让我感动的健康顽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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