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降生这个世界后,总是落在某时某地,藉着当时当地的文化,开启内心,山清水秀是好老师,春夏秋冬是好老师,能明心见性的,只是往往并非学校里的、老师们的教诲。
小时父亲是我一直向往的兵,老师问大家的理想,并让写在纸上,收集起来,“十年后打开,看大家能否实现”。下课后互相问,“我想当科学家”,“我想当老师”,“我想当解放军”,我写的是,在北京当一名国际刑警。北京,因为是书上最好看的首都;国际刑警,因为是电影里最厉害的角色,正义凛然,威风凛凛。
“听说那时部队出去,在地上挑开一条宽壕,把大米倒进去,在宽壕两边烧火,米饭熟了就吃中间干净的,剩下的就扔了。”北方吃大米不易,那个时候,脑子里想着白茫茫的大米宽壕,想听父亲怎么回答邻居的这个“听说”,只是现在想不起来当时怎么回答了。
我只能在照片上找到当兵的父亲,炮兵,很多人,在生活里,父亲总是很懒散,衣食住行,都很随便,或许这就是南京当兵和农村务农的区别,村里春阳和暖夏阳炎热秋阳金黄冬阳白亮,一年四季,历历分明,并不比南京一年四季的早操晚练,日复一日。在什么是人的最终归宿的问题上,父亲在头胎得了女儿之后,宁愿以不再当兵的代价,回到老家要了第二胎,一个男孩。
父亲是长子,来自农村,军队的观念,扯不过农村古已有之的观念。农村虽有山清水秀,虽有春夏秋冬,虽有深山老松,虽有繁星夜空,但古已有之的明文暗则,在邻里之间,生根发芽,横生纵长,村里人看山看人,还是老一辈人的眼,还是老一辈人的心,横嫁而来的新道德新观念,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翻翻覆覆一百年,杯水车薪,只是不通。
曾经觉得那是因为不开窍,慢慢觉得那是因为看得透,看得实在,看得带着些执拗的绝望之感。
父亲给我回忆的,多是他年轻时的鲁莽:当兵时跟战友暑天热身直接下冷水游泳,回来两人感冒深重,输液解救;炎天大汗淋漓有人直接喝冷水,胃坏了;离开部队回家跑运输后,仗着年轻冷风嗖嗖钻进裤脚没有感觉,现在才反应过来疼……结论是:保重身体,不要冒失。
父亲给我的教导,多是安分守己,处理好关系,早出早归,什么阶段什么事,好像人生是一次老天布置的课后作业,得一道一道完成,读书时一心读书,恋爱时一心恋爱,工作时一心工作,结婚时一心结婚,作业一道道过,“人生就是这样”,我觉得古老的传统带着古老的绝望:温情脉脉,寒意森森。
父亲的得意岁月呢?他没有怎么说过,现在回想,想不起来过去,父子间有多少历历可数的交集。小时读书,父亲高大,初中读书,父亲打工,高中读书,三年住校,大学读书,一年一见,毕业至今,印象更淡,不过周末的一次例行电话,例行的话,电话那头猜不透这头的生活,这头的想法,电话这头,记不清那头的模样,难理解那头的劝说。
只有声音,只有印象,父爱在历史的山涧,迷信着古老的教诲,少接触历史山顶的急风、流雪、响雷、长虹,当年参军的父亲,曾在历史的山腰,回乡之后,种地、打工、养猪、养兔、养蜂、跑运输……事情都成了过往,村里人少,村里人老,土地半芜,父爱上了年纪,没力气攀到山腰,在历史古老的山涧,一个人,拼力地流淌,我听到空谷里的潺湲,流经茂林、修竹、崇山、峻岭,父爱在历史的山涧,上了年纪,山顶有急风、流雪、响雷,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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