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总是怕看到父亲忧郁的眼神。我感觉那是一种生命倒计时留恋的眼神,尽管父亲以前是一位生活豁达的人。
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向我报告村里又一个人走了,这个人如何如何走的他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我很惊奇他的记忆,报告完后父亲总是不免发出一些感叹来。末了父亲又掰着指头算一下村里像他这样的同龄人还有多少还活着,还有多少虽然活着但已经病入膏肓了。其实我很讨厌父亲的啰嗦,总是提醒他不要讲这些晦气事儿,我是担心父亲伤感,目的是让父亲远离死亡的不快。可父亲似乎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见了我忍不住还是要说,而且变得对孩子十分的留恋。每次见到孩子似乎有很多要倾诉的话儿,我感觉到死亡,每个人都不可回避的死亡正在向父亲一步步逼近。
在我眼里,父亲一直是一个乐观达观的人,他生于抗日战争临近结束时,经历了兵荒马乱的童年,解放后经历了历次运动,可谓久经考验。改革开放后算是真正自由了,算是解放了。父亲风雨一生,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困难可以压倒他。困难的日子里多少苦累他都扛过来了,应该是我学习的榜样。然而随着村里一个又一个父亲的同龄人的离去,父亲对生命现状产生一种莫名的忧惧感。以前积极奋发的父亲似乎想要过一种安于现状的生活。他对活着的意义看得很淡,淡如闲居的浮云。这一切,我深深理解,大概人到了老年都是这个样子,哪怕是以前很坚强的人。我亲眼看到我的大伯离开人世时的模样,我更理解父亲此时的眼神。
父亲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就像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世间。他们来到世间平平常常,平平凡凡过了一生,如同田野里的草芥,平常得如一片豆叶,一根藤蔓。而他们的离去大多又不太正常。从父亲这几年的报告里我知道村里几位人的离去都是非正常的。金山哥比父亲还要大,因为辈分低,一直在父亲面前以晚辈自居。他们从小在一起,旧社会里苦水里泡大,几次遇大难,险些殒命。他们早年到南方合伙做过生意。因为家徒四壁,金山哥三十多了迟迟找不上对象。后来一个腿有点毛病的女子,据说还是过门女嫁到他家,可悲的是女子没有生育能力。后来领养了亲戚的孩子,金山哥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可孩子大了,有了媳妇却忘了父母。金山哥一直任劳任怨,忍气吞声,后来积劳成疾,得了心脏病,他怕花钱一直拖着不看。前年在地里干活时,一头扎在地里,当时就不行了,医生说得了心肌梗死,是很难抢救的。金山哥算是辛苦一生,幸福指数谈不上,更没有伟大人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盖棺定论。不过村里好多人都说金山哥这样的死太好了,痛苦少,还免去了孩子“床前孝”的麻烦,他的死竟博得村里人一片认可,这是大大出乎意料的。父亲似乎很哀叹金山哥坎坷的一生,感觉金山哥一辈子不值过,忙碌一生没有享受一天做人的滋味。
栓柱哥的离去很有悲剧性,他得了癌症,与死亡搏斗了两年多才离开这个世间。据说他死时,孩子都不在身边,死在在地里盖的房子里,死了两天才有人发现,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只能靠推测了。栓柱哥年轻时可谓一表人才,后来参了军,过去在村里参军是受人尊敬的。不料在军队里栓柱哥因为顶撞领导受到了关禁闭处分,一气之下精神失常,后来被遣返回家治疗。家里人害怕精神病复发,赶快给他娶了媳妇。栓柱哥精通木匠活,这在当时很吃香。那个时候木匠干活不要工钱,生产队记公分。栓柱哥走南闯北做木匠活,吃喝不愁,很是逍遥。饱暖思淫欲,长期在外的他竟然和一个外地黄花女子发生婚外情,其实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这是村里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时满村风雨。村里向来唾沫星子淹死人,栓柱哥干脆领着这个女子远走高飞,去了新疆。不过最终有一天,栓柱哥迷途知返,决定痛改前非。于是安心在家里干活,直到病终。三年前他得了癌症,好在儿子们没有抛弃他,他靠药支撑着,活到了上一年。有人说,栓柱哥遭了报应,不该和人家黄花闺女发生奸情。关于栓柱哥,父亲和他的交往一言难尽,年轻时他们一同到信阳往周口贩卖过鱼货,因为栓柱哥不理事,生意干赔了;后来栓柱哥走火入魔婚外恋,父亲没少挽救他。改正后的栓柱哥爱找父亲喷空儿,到了晚年算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孰料得了癌症。
引起父亲哀痛的还有清芝叔,清芝叔是前几天才走的。他和父亲是挚友,二人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他们以前是同事,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在一起当民办教师。他们经常在一起“指点江山”,很有共同语言。可清芝叔一路走来,没少经历艰难。他重男轻女观念严重,这起源于他的家族长期受外族欺辱的缘故,所以他认为男孩是支撑门户的,这可能源于中国固有的小农意识吧。他一共有五个孩子,两个男孩。高额的计划生育罚款压得他一度濒于崩溃,他为了几个孩子坚强的活着,还显得很乐观。他总有惊世骇俗之语,很受周边人的敬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身体出现了大毛病,一条腿因为医疗事故被迫截肢。为了养家糊口,他依然不停地工作,或者说玩命地工作。他白天上课,晚上加班干手工编织手套的活儿。因为他始终认为只要有一双手就能靠自己的劳动生活。现在他的几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他也到了花甲之年。他的身体应该说早就有问题了,可他一直没当回事儿,或者说是怕花钱,尽管村里实行了医保。祸患积于忽微,前几天他感到胸闷,在村里医疗室抓了点简单的药,也不按时吃药。终于在一天夜里突发心肌梗死,很快就不行了。死的时候据说才六十五岁,如果平时注意养生的话,活个七八十岁应该不成问题。可惜农民固有的意识使他们根本做不到,这种意识的存在使相当一部分村里人走上不归路。
父亲的同龄人还在一个一个的走掉。就像树叶到了秋风吹起的时候,一阵阵的秋风最终要把树叶吹掉,这是自然规律,是人为抵挡不了的。今年春上村里又走了几个人,对门的振民哥多年的痨病,加上孩子多,家务矛盾大,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终于走了;一个村民组的明晰大爷和大娘不到一年全走了,一个得了脑中风,不注意节制饮食,导致突发暴亡,明晰大娘在房顶晒粮食时一脚踏空,从房顶栽下来,没到医院人就不行了;明君大爷夜里睡觉时,蚊香引燃了木料,后来窒息而死,死的很惨烈。
现在老家的村子其实是一个新兴的城中村。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没了,祖辈世代耕种的土地里耸起了高楼,建起了生态观光园。村里一些老人开始失落,失落得很痛苦,他们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城市生活,这当然是老年人的感觉。年轻人很欣喜,欣喜自己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这些人房子不愁,而且远比城里人宽敞。欢乐永远是年轻人的,而老人们在这种失落中渐次离去。
曾经原滋原味的乡村里,扎根乡土的父辈们生长于斯,他们没有济苍生的宏愿,如蝼蚁一样,忙碌一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然后飘然离去,如一片秋季的落叶,完成自己的使命。变化在进行着,原先的田野里,一幢幢新楼和一抔抔新坟此起彼伏,错落着出时代的进步。他们的离去没有惊天动地,他们的后世子孙不因他们的离去停下自己的脚步。
记忆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发黄,我在想,总有一天,喧嚣的城市向我们走来,我们还没有老去的时候,而乡村已经老去,老得没有了踪影。那个时候,我们的灵魂是否在瓜田李下找到一方休憩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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