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记忆的,是在到达这个世界前,还有到达这个世界后的前三四五六年。
在到达这个世界二十多年后,我回想未曾来到之前的事情:一无所感,但渐渐有所知。
父亲母亲只是俗人,父亲当兵,母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去看父亲,那时父亲在南京当兵。当兵的照片还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还在,时间真快,中国真快,即使想想自己,都觉得跟过去隔了很多代。
母亲曾经是一头长发,对着镜子,窗户明亮,桌子干净,“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长头发上的红头绳,鲜艳明媚,在录音机传出来的歌声里,迎风飘扬。
那时家里宽敞明亮,并不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回去看到的,窄小杂乱。
家没有长大,也没有缩小,就在那里,只是时间在流逝,所有的明媚,都流成了斑驳,流成了忽隐忽现的记忆。
母亲曾经是一尺教鞭,我好好学习,她在中午蝉鸣的时候,用碗里的筷子敲了敲柜子顶上的铅笔盒,“铛铛铛”,清脆极了,我心里欢喜,中午都睡不着觉。我考了好分数,得到了亮光闪闪的铅笔盒,看看已经铁锈斑斑的前任铅笔盒,毫不留情丢了它。
母亲在院子里织毛衣,大银针,红毛线,飞快的穿针引线,第三册的生字表,我已经背完了,午后的院子,真明亮。
母亲曾经是一只闹钟,冬天的寒冷里,捅开红彤彤的煤泥,黑黝黝的锅稳坐在火炉上,那时总是四点半左右。再睁开眼时,是冒着热气的早饭,一口热汤,从喉咙里,把饧涩的双眼热开。母亲拿着手电筒,跟在自行车后,于是眼前有了一束身后的光,想起前些天的满天繁星,想起前些天的一轮皓月,已经月末,不见五指。
有时夏天的早晨,母亲的闹钟会忘了闹,一睁眼,就七点了,拉开窗帘,已经蒙蒙亮的屋里一下子就亮堂堂了起来,母亲笑对着我的抱怨,还道着歉,当我大汗淋漓骑到了十里外的初中时,语文老师并没有训斥我迟到。课间的天空,很是明亮。
母亲曾经是一团哭泣,她会生父亲的气,好几天不理父亲。她在戏台上会紧张,只管自己唱,不怎么敢看下面乡里乡亲组成的观众。她好好学习,戏词记了好几本,戏碟看了好几摞,她的字很大,一大撇,一大捺。她生气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气不大,哭的也很低,但时间有些长,非得父亲认输才行。她和邻里不生气。
母亲曾经是一支画笔,她画在绸上的牡丹,花瓣叠着花瓣,她画在绸上的孔雀,尾巴很长,五彩缤纷。她不会画的时候,就描,描出大概,拿彩线绣起来,绣成弟弟的枕套,绣成鞋垫上的繁花,绣成门帘上的倒福。她的花都是在自己的轻声哼唱里绣出来的,她的孔雀也是,她的福字也是。她哼唱的,是那些“高天上流云”,那些“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那些“往年的南泥湾”……
母亲曾经是一次独行,那时我生病,高三,有气无力,母亲眼里只有一种神色,她似乎到了某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她离开家,在县城找到房子,早睡早起,陪我读书,对我的马虎饮食,严厉指责。空闲了没有消遣,只好读读我带回去的语文读本,读老舍的《正红旗下》。当我病好时,她带我去谢过照看我的人,我们带着小礼物,母亲满脸欢乐。
母亲现在是一种声音,越来越只是一种声音,在电话那头,对着地图上她觉得很远的孩子,说长道短,所有的情绪,都挤在了声音里:关怀,高兴,生气,痛心,沉默,教导,温情,疑惑……日久天长,有时忽然忘了,母亲是什么样子,我在什么地方。那些真真实实的往昔,真的不曾是一种梦遇?
我能记得的,是六七八岁以后到现在的事情,我能回想起的,是偶尔涌现的零星的时刻,或者是欢乐的红头绳飘扬在“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的歌声里,或者是翻越二三十里山路时,母亲在前面说再过一个山头就到了我在后面很是气馁并且生气因为之前她就这么说了,或者是因为母亲在而晚上睡得踏实早上赖床不起时莫名的心无牵挂,或者是从邻里口中听到母亲因为过度劳碌而半边身子忽然失去知觉时的那种无言以对,或者是……
总是月亮高高亮亮在空中时,总是深夜雨落在屋外的遮雨蓬上时,总是忽然想起村里的凋敝与一边务农一边打工的父母时,想起漫山遍野的历史如一茬茬的秋后秸秆,埋成地里的肥料,时光飞快,历史深埋,那些劳碌终生以生的人们,那些劳碌终生难生的人们。
母亲曾经是一头长发,一尺教鞭,一只闹钟,一团哭泣,一支画笔,一次独行,母亲现在是一种声音,声音里有头发,有教鞭,有闹钟,有哭泣,有画笔,有独行。
母亲现在是一种声音,裹着过往的艰难与快乐,裹着而今的分离与困惑,裹着当年与当下的冲决,她并不知道,在过往的一切黑夜里,她已凝成了子女心里的温暖不灭的星星之灯。
藉着这星星之光,我才在心里刻下那光鲜的白昼背面,漫山遍野黯黯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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