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春的黄昏,有细密的雨,零零星星沾在脸上,凉凉的。夕阳象是一位苟延残喘的老人,暗淡无光,挂在树枝上,触手可及。几棵瘦骨嶙峋的老榆树,躯干上布满着疤痕,东倒西歪地倾斜在坟墓旁的荒地里,充满着凄楚与悲凉。
母亲左手牵着我的手,右手挎着竹篮子,我们在河畔的小径上行走,影子映照水中。被寒冬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残荷,在水里挣扎着苏醒。河岸都是枯草,夹杂着嫩芽的新绿。
我们母子俩走进墓地,来到一座坟前。母亲拿去罩在竹篮上的布,从篮子里把碗筷和酒盅取出来,放在坟前一块青石板的台子上摆好。五只碗,分装着五种不同的菜,都是素,却没见荤。她又拿出酒,把两个酒盅倒满,这才取出烧纸,随着风抖了抖,就点燃了。
然后母亲跪了下去,磕了头,又往火里加烧纸。我就蹲在旁边,也抓几把枯草塞进火堆里燃烧。母亲用筷子往火堆里夹菜,一边自言自语着,接着把酒杯里的酒倾撒在燃烧的火纸上,那火苗一下子变蓝。有烧过的灰烬随风飘起,象断了翅膀的蝴蝶渐飞渐远。
母亲拉着我说,儿子,跪下,给你姥姥和姥爷磕头。她边用树枝翻那燃烧的火纸边说,儿子,这坟里是妈妈的爸爸妈妈,我们来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也送钱给他们用。
我一脸茫然,但还是勉强跪下磕了头,边问母亲,我怎么没见过姥姥呀?
儿子,别说你没见过,连我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母亲边回答,边往篮子里收东西。
我于是就更好奇,你的妈妈,你怎么会没见过呢?
我四岁的时候,你的姥姥就去世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天空是忧郁的深灰色,有风,田里的麦苗小心翼翼地抖动着瘦弱的身躯。一只没有哭泣的黑乌鸦,悄悄飞过老迈的榆树,有断线的风筝挂在枝梢。
母亲还是左手牵着我,右手挎着那只竹篮子。经过那条河时,母亲停下来,从篮子里又拿出烧纸,点燃起来。这次她把刚才碗里剩下的菜都倒进了河水里,还有剩下的酒,我很疑惑的看着她。
母亲对着河水,也似乎是在对着我喃喃自语,儿子,妈妈和你这样大的时候,也象现在这样,牵着我妹妹的手出来玩,可是她就掉进了河水里。我赶忙去喊大人,等到大人赶来时,她已经淹死在水中,就是这条河。
我那时虽然小,还是吃了一惊,我只知道母亲有一个哥哥,没有姐妹呀。我忙问,那小姨的坟墓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没成年的孩子,不能埋进祖坟的。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滴下来,落到我的脸上。我说,妈妈你哭了吗?她擦擦眼睛说,孩子,我们回去吧,妈妈没哭,是沙子吹进了眼睛。那一刻,我看见她的眼角有很多皱纹。
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愈加潮湿,小雨细细密密的,远处昏黄的灯光,伴着稀稀疏疏的狗叫。那天晚上,母亲告诉我,她亲手给我缝制蓝碎花的裙子,可惜我只穿了一次,伙伴们都喊“丫头片子”,我就羞得再也不穿了。母亲说,看我穿蓝碎花裙子时,她心里很温暖,就想到了她落水的妹妹。
那一年,我七岁,母亲四十岁,那是一九七六年的初春,那一夜,湿漉漉的。
母亲四岁失去了她的妈妈,七岁她的妹妹淹死在书中,十五岁的时候,我的外公——她的父亲也因病离开了人世。
小姨掉进水中,母亲着急地大喊大叫的时候,可惜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小姨落水而死,象一根针,刺痛着母亲的心,针扎得很深,深到一辈子。
我突然想,母亲已经年近八十,也许很久没再去上坟了。坟墓地旁那几棵浑身伤疤的老榆树是否还在?淹死小姨的那条河是否还在?那水里的荷花绽放新芽了吗?
沾衣欲湿杏花雨,断肠人在天涯,有牧童遥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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