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只羊从我的身边经过,羊的那种悲恸的叫声,让我心生胆怯。其实我对羊并不陌生,尤其是母亲在世时,一直养羊,而母亲最初养的羊,就是我买的。
工作之后,微薄的工资很难维持我自己家的生活,更不要说支付父亲的医药费了。那时父亲患脑血栓瘫痪在床,每天要吃药,其实我到现在也一直都回想不起父亲的药费一天究竟要花多少钱,也不记得母亲向我们张口讨过医药费,向来都是我们兄弟姐妹给多少,母亲就接多少,不说多,不嫌少,更不告诉我们家里的日子好过难过,问时,母亲总说:“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记得很多年母亲都穿着同一件衣服,从来没有换过。好像有一年我爱人给母亲买了一件背心,白色的,母亲穿上有些瘦,但还是穿上,而且到处与人说这是儿媳妇买的,没白养了儿子,得了儿子的祭(方言,意思是得到了儿子的孝顺)了,穿过之后便放起来,依然穿她那件已经打了补丁的衣服。因了这件背心,母亲每年会给我的儿子做一身棉衣服,从头到脚,一样不差,棉花是地里采的新棉花,布是母亲织的老粗布,自己染了,母亲说现在卖的衣服只是样子好看,赶不上自家做的暖和。
突然有一年,我儿子六岁的时候,从没向我们张过嘴的母亲对我说:“你们兄妹几个,都有了自己的家,我也不想多拖累你们,你们几个,就你自个儿考上学,成了公家人,比起他们来,你的日子算是最好的了,你给我买只羊吧,我闲着也是闲着,放放羊就当是锻炼身体了……”我没多问,跑到集上,真的给母亲买回来一只母羊,记得花了三十多元,是我半个月的工资。羊买回来后,母亲很开心,此后,放羊成了母亲日常必做的事。
大概过了半年,我回家时,发现家里已经有了三只羊,两只小羊羔在院子里活蹦乱跳,逗得我儿子追着羊也满院活蹦乱跳。儿子要骑羊玩,我就逮住一只,按着让儿子骑,母亲一旁急了眼,吵着嚷着说啥也不让我儿子骑,我怪母亲:“骑就骑呗,你看孩子都哭了。”母亲说:“一骑小羊羔就不长了,再说要是摔了孩子怎么办,你回去交不了差……”儿子骑羊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我也有些不高兴,但自己的娘,我哪里敢说什么,只是心里怪母亲把羊看得比孙子重。
到了第二年,家里就不再是三只羊了。年底回家,我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在羊圈里生火,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那去年的小羊也要下崽了,不生火怕冻死羊崽儿……”说着,母亲便往屋里赶我,“快屋里去,外边冷,感冒了就麻烦了……”我把春节用的东西放到屋里,又回到院里给母亲帮忙。羊正生着,眼睛睁得老大,一声声叫,叫一声用一把力,叫一声用一把力,那样子看着很惨。母亲蹲着,一边往下顺羊的肚子,一边唠叨:“养儿不易啊,这羊跟人一样,生一回儿就过一回鬼门关呢……”生下第一只,大羊开始舔胎衣,舔干净时,第二只又出生了,等第三只小羊崽儿生出来时,大羊似乎没力气舔了,母亲就一点点为小羊清理,我有些作呕,躲回屋里,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才进了屋,已经疲惫不堪,但依然很开心,张落做饭,我要走,母亲怎么着也不让走,说是天冷,怕伤了风。我自打结婚后,就没在家住过,不忍心拂逆母亲的好意,便应下住一夜。
吃过饭,我们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我要睡的时候,母亲突然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只小羊羔进来,然后放到她的被窝,母亲脱了衣服,把小羊羔搂到怀里,我惊奇那只小羊羔只是“咩咩”叫了两声,然后乖乖地卧在母亲怀中,再也不肯动一动。我觉得太脏了,便催母亲扔出去:“多脏啊,一个小羊羔你也疼,拉了尿了怎么办,那被褥还能要么……”母亲不听:“脏什么?也是一条命哩。这三只小羊羔,就数这只弱,跟你小时候一样,病怏怏的,我天天夜里搂着你,还得给你唱歌,不唱你就不睡觉……怕你冻着,不敢让你出被窝,你在被窝里又是拉又是尿的,这被子褥子还不是一样用到现在……这小羊啊,跟小孩儿一样呢。你待它好,它长得就快,还能陪你说说话,哄你开开心。到了来年八月十五,长成个了,能换回小一百呢,够花好一阵子的了……”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我有幸记住了母亲对我儿时的呵护,且让我常留温馨……
我的儿子越来越大,催得母亲也越来越老,但母亲一直在她去世前都没有停止放羊,同样也没有再向我们张过嘴,我在县城盖房子时,母亲还拿给我一千元,说是卖羊攒的,给钱时哥哥在,母亲对哥哥说:“不是我偏心,这羊原本是他买的,我只不过是放了放,这些年,多亏这些羊,让你们的担子少了些,我和你爹也过上了好日子,来年那些小羊长大了,卖了钱都是你的……”
可惜羊还没长大,母亲就走了。母亲走时,羊圈里的羊一直在“咩咩”叫,那叫声很凄惨,根根刺就使劲往我心里扎……
遗憾的是我从没见过母亲放羊的情景,但一只羊从我的身边经过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黄昏日落时,母亲在晚霞的五彩中,轻轻掠一掠花白的头发,慢慢挺一挺驼着的脊背,缓缓拽一拽破旧的衣衫,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小鞭儿,“啪”的一声,鞭儿在空中爆出了一声脆响,却不曾落到羊身上,羊撒着欢儿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啃路边的青草,母亲踮着小脚儿紧跟,嘴角却渐渐上扬起来,嘴唇一翕一动,像是一字一句地叨念,又似乎在唱一首无声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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