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早已离开人世。外公瘦削欣长，生前总是穿着一袭蓝布长衫，我觉得，看上去，有几分玉树临风，也有几分仙风道骨。

　　小时候，外公总是与鸡蛋相联。那时，外公家养着许多鸡，生下来的鸡蛋，他们几乎舍不得吃，积攒起来，在外公来我家时带给我们。每次来，在凌晨，他与舅舅们就起床煮鸡蛋，然后，外公早早动身，在中午时分到达我家，把熟鸡蛋送入我们手中。那时，只要外公来，就一定有煮鸡蛋吃，是否还带有生鸡蛋？我没有印象，也许当时根本没有留意。上世纪７０年代，物质匮乏，鸡蛋给我们带来多少欢欣，带来多少快乐啊。后来，外公带的鸡蛋越来越少，他声音低沉地解释道：“割资本主义尾巴，村里不让养鸡鸭，每家养的鸡很少了。”好象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或者三、四年级时，一次外公来，两手空空，见到我们，他长叹了一口气，歉意地对我们苦笑着：“村里割资本主义，现在很彻底，一只鸡鸭也不许养了。家里没有了鸡，就没有了鸡蛋。外公穷啊，以后来，也没什么好东西带给你们了。唉！”之后，外公来，再也没带过鸡蛋。从此，直到现在，外公家也再没有养过一只鸡或鸭。记得那时，有好几次，我想在作文中记叙这个变化。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动笔，直到今天，才在这里吐露这份酸辛。

　　外公嗜酒，而且，逢酒必醉。每次来，必定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睡个天昏地暗。每天如此。父亲很讨厌他这一点，每逢此时，又是气，又是骂。可是，气归气，在外公来时，父亲依然买回许多酒，炒好几个下酒菜，让外公快适地饮酒，尽情地享受人生。有一年，我忘了是什么季节，我家盖房。一天傍晚，天色已暗，盖房师傅们还在忙碌，父亲站在门口，正在招呼场面。外公轻轻地走来。父亲吃惊地问：“您怎么来了？”外公讨好地说：“听说你们盖房，我来帮忙。”父亲没好气地说：“行了吧，你来帮忙？不让我伺候你，就算好的了。”果然，外公故态复萌，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我没有见过外婆。据父母讲，我刚出生不久，外婆就去世了，留下外公与舅舅们共同生活。我对外婆没有丝毫印象。只听村人偶然说起，外婆在世时，她在田地里干活，而外公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每年春节，正月初二，母亲带我们去给外公拜年。路途遥远，相隔４０里，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公交车很少，后十里路，土路坎坷，只能步行。我们常常走不动，往往中午或到下午时分，我们才赶到。外公所在村外，有一条高高的水渠，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水渠之上招手致意。大树下就是外公家。知道我们来，外公总是坐在水渠上，偶尔站在那里，翘首期盼着我们。每次走在田埂上，远远地看见外公瘦长的身影，我们全身的疲劳顿时尽消，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母亲会欣慰地说“到了，总算到了。”我们有时会拼命招手，大声地喊叫：“外公，外公。”那时，外公是家的象征，是温暖的源泉，是我们心中的希望。外公去世后，由舅舅或表哥在那里等待我们。

　　有一年，不记得我几岁，夏天或春夏之交，我在外公家。记得是雨后初晴，村外的石子路洁净、平整，树叶清绿，庄稼如洗，绿盈盈，清亮亮，很清爽，让人耳目一新，感觉神清气爽。我随意地走着看着玩着。只见前方，外公肩上挎着一只大竹筐，一手拿着竹叉，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低头四处寻找，发现牛粪，竹叉轻轻一铲，牛粪成抛物线，被准确地丢入竹筐，动作娴熟、潇洒。我感到非常新奇，这镜头我只在电影中见过。那时，我觉得外公象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大表哥，读过几年书，有些文化，喜欢画画，画很有意境，差点成为学校的美术老师。表哥浪漫高傲，眼界很高，许多好姑娘都不在他的眼里，媒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有的他只见一面，有的相见几次，他就摇头。那里，农家娶个媳妇很难。按风俗，男女方初次见面、端午、中秋等各种节日，男方都要有不同的礼节，给女方送不同的礼物，讲究很繁琐，要花很多钱。外公心疼孙子，一切依着表哥的性子。外公生怕表哥娶不到媳妇，拼命地花钱，家里的钱几乎都花在这上面。外公生前，表哥的亲事是他最大的心事。表哥断然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外公伤心落泪了一次又一次。

　　高一那年春节，我去外公家，走进院子，才与舅舅们寒喧了几句，就听见外公哀声唤着我们的名字。我循声走进外公的房间，外公已经病重，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当时，房内光线昏暗，外公瘦骨嶙峋，说话有气无力。厚厚的被子也掩不住他瘦弱的身躯。我已忘记外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看见外公病弱的样子，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昏暗中，哭声哽咽，只是“嗯嗯”的应着，却说不出话。这是我今生见外公的最后一面。大约半年以后，外公辞别人世。由于路程太远，也由于我正上学，怕耽误功课，我们留在家中，由父母赶去奔丧。我没能再见外公一面。事后，据舅舅哭诉，外公临走前，唉叹自己的孙子没能娶上媳妇，老泪纵横，死不瞑目。外公高寿几何，我不知晓，也不愿去问。我只知道外公从此离我而去。外公的蓝布长衫，也一直穿到上世纪８０年代初期。我想，他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穿长衫的人。

　　那些年，因路途太远，交通不便，我们来往很少。我难得去一次，难得见外公一面。外公没有留下照片，也没有画像。对外公的长相，我早已模糊淡忘，那些往事如梦幻一般，虚无缥缈，淡然无踪。外公离开我们快３０年了，其间又跨越了一个世纪，此时越发觉得遥远、虚幻。然而，一切又真切、清晰地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