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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一粒纽扣掉了，我找了半天才从抽屉中找到一根针，那种小时候妈常用的绣花针。多久没用它了？记得小时候妈常用它给我们缝补丁、钉纽扣。画面定格在ＮＮ多年前一个夜里，我托着小腮帮，安静地偎在妈身边，看她，穿针引线，兰指一拈，长线一捻，手持针线轻舞飞扬，一针一针地在我的帆布书包上，绣出我的名字，旁边还有一朵简单好看的小花……
和妈当年一样，我拿着绣花针，给我的女儿钉纽扣。可当年为我钉纽扣的人，你现在哪？手中的这根针，又让你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罪？
针不小心刺疼了我的手，渐渐，我的眼模糊了——
（一）
那段日子是种煎熬。从上海做了肝介入手术回来后，妈的情绪就一直不太稳定，一反以往的乐观与自信，总是面露忧色，心思重重。最近又做了一次体检，各项指标还是不尽人意，无奈之下，于是我们决定再次带她去永春求助那位民间“神医”黄老太。 周末一大早，我们姐弟俩就带着妈驱车上路。驶过一座座山岳田野，将城市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小车驶进一个安静整洁的村落，靠在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边停下。马路两旁，是一座座毗邻节次的楼房、店面，黄老太的家就座落于此。据说老太早年受邀于东南亚一代给人看病，用一种祖传的独特的针术，治愈了不少人，在当地名声不小。归国返乡后，老太独自一人隐居老家，除了给人行医治病外，她还喜欢养鸡养鸭种菜，过着一种悠然自在的乡野生活。
我已是第三次陪同妈来了。若非按门牌地址找寻，根本看不出这普通的乡野民宅里，还蛰伏着一位传说中的“神医”，一位年高八旬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她不设门诊不挂牌，不仅周边村民找她看病，还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甚至不少达官贵人也慕名而来，其中包括某市的市长，政协的委员等等。介绍我妈来的是我妈老同学，她那位在市政协当委员的爱人几年前得了重病，还的确是用老太的针给治好转的。
第一次见识时黄老太的针术时，我一直揉搓着自己的眼睛，最后断定，它竟是一根普通的带眼的绣花针。于是我们买了整整一盒绣花针，消完毒，每次来时都必带身上。
黄老太没文化，自然不懂什么深奥的医学理论，但按她的朴素道理，这种看似简单随意的针疗法，实则就是放掉身上久淤凝滞的毒血，起到打通经脉舒筋活血的作用。民间能渊源流传下来的东西应该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上半年做了几次针疗后，妈去医院复检，结果出人意料，各项体检指标相对好转。
那段时间，妈似乎饭也吃得多了，排便也通畅了，脸色也红润了点。于是吸引来一大帮亲朋好友，最小的年仅八岁的我侄女，因在家不肯好好吃饭被疑为脾胃不佳，也被大人捉来给扎了几针放了点血，据说回家后开始主动吃饭并能一口气吃完了。我估计是被那几针扎怕的。
还有我那喜欢研究中医的表姐，据说当时刚扎几针就当场休克了过去，停停歇歇费了好长时间才扎完。事后她又来了两次，还带来她的同事好友。她一直鼓动我也扎一扎，说能增进食欲改善睡眠，好像这针能包治百病似的。虽说我对此将信将疑，但见识过这种悚人的疗法后，任他们如何说好，我也死活不肯让老太用针在我身上扎一个个洞。我想，像我这样胆小怕疼的人，除非快死了才会去受这份活罪。
黄老太给人看病并没固定场所，冬天一般在前大厅里辟个角落进行。夏天则在凉快的后院，就一张板凳让你坐着，周围有鸡有鸭，还有一条拴着的看门狗，一条终年“哗哗”流淌的溪流从后院门前经过，青山倒映，白鹅浮水，倒能让你感受到乡村自然的安宁与详和。
她的消毒法原始得可怕，我亲眼所见，擦过地的纸巾，她可以拿起来翻一面继续擦拭。使用过的针也从不用酒精消毒，用过后还不舍丢弃，仅用滚烫的开水冲洗一下又收藏起来下回再用。而擦血用的纸，也好像是从箱底里抽出来的，粗糙如旧时草纸。
这让我非常的疑惑。我妈本身就是医生，更何况还有洁癖，第一次来时见她这样，吓得以后我们每次来时都大包小包的自带必用品，把车后厢塞得满满当当的。
每次扎针前我们都会要求老太用我们带来的酒精，先洗洗手擦擦针做个消毒再开始。老太总是笑着摇头不以为然但也只好配合。她认为，城里人太娇气才容易受病毒侵害，像她这样“肮脏吃肮脏大”一身无病。的确，我也奇怪，从不带手套、从不用酒精消毒、天天与不同病人打交道的老太太，怎么身体就能这么健朗，活得这么的高寿？但老太很忌水，中医认为水有湿气会伤身，好比民间传统坐月子不能沾水一样。扎针也类似，扎完后无论多么难受都必须一个星期内不能沾水，所有的卫生清洁都只能用酒精擦拭。
只要平时在家不外出，黄老太总是忙不歇停地操持家务活，患者来了就放下手中的活擦擦手拿根针坐下来，开始扎、放、擦，平常得就好像是在做一件针线活。
若不说老太身怀＂绝技＂，看着她养鸡养鸭洗菜做饭忙里忙外闲不下来的身影，还有那种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卫生习惯，谁能感觉她和平常乡下老太有啥两样？
（二）
这是一座三层半的楼房，一楼的前厅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老狗伏在门槛边打盹，我们摸黑通过一条长廊走到后屋，后屋连着后院，院里拴着一条大黄狗，看到我们来了凶猛地狂吠了几下，遭黄老太一声喝斥。黄老太正在后院洗一萝笸的菜花准备下锅。屋里还有个村民正在用纸巾捂着伤口，一只脱了的衣袖搭在胸前，估计刚做完“手术”。
黄老太笑呵呵地招呼我们先在客厅等候，她还没吃早饭。她说她一大早已扎了三个，他们都是年轻人，体质好，扎得快。我妈病较严重，扎的时间要比较长，她得先吃饱饭才能干活。
老太太性格随和，一脸的慈祥，身材矮墩，圆脸盘黝黑透红，一头花白的短发整齐地拢于耳后，老咧着嘴乐呵呵的，是她经典的笑容，身子板看上去很硬朗，虽有点儿佝偻却精神攫烁，完全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她家的厅堂上挂着一帧她老母亲和她姐弟俩的旧式涂色彩照。老母亲端庄静穆，一身印尼华侨的打扮，弟弟则西装革履风流倜傥，年轻时的黄老太看上去朴实乐观，从她现在的笑容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 据说她母亲是中医世家，扎针术也是祖传下来的。聪明过人的她虽没读过书，但从小在一旁看母亲给人治病，便偷偷学艺，也学会了针术，并传承下来发扬光大。
吃饭时黄老太笑呵呵的热情地给妈盛了一碗，妈盛情难却，也喝了碗热腾腾的地瓜粥，还对我们夸这粥煮得很粘稠很好吃。我忽然发现有洁癖的妈在这里变得很随和，丝毫不在意人家的碗筷是否干净菜是否洗净，与从前判若两人。
不过黄老太的卫生习惯虽粗陋不讲究，但她在饮食方面却非常讲究，她告诉我们她从不吃垃圾食品包括加工食品，也不迷信各种所谓补品保健品，她一日三餐只吃自己家养的鸡鸭自家种的菜，主要还是以素食为主。她反对妈吃西药，叫妈不要再吃昂贵的片仔璜了，但对这个劝告我们持保留意见，弟一直坚信若不是常年吃这个贵比黄金的小药片妈也许撑不到今天。
当弟从车上搬下一堆物什时，我着实吃惊不小，不仅有自带的一盒消过毒的缝衣针、一大瓶的酒精棉花、三大包心相印纸巾，这些是妈治疗时必备物品，还有一大叠报纸、一个破脸盆，报纸是用来铺在人家客厅里的，以防流出的血弄脏了人家地板，脸盆则用来装擦拭的脏纸，甚至还带了一个大功率的暖风机，是给妈扎针时防凉取暖用的……一切安排得细致周到，弟的孝心让我倍感温暖。
治疗的过程无疑是一场漫长的酷刑，黄老太的针法娴熟、动作麻利。那根普通的绣花针在她手中转瞬变成一根神奇的、寄于人以希望的针。
治疗时是坐着进行的，只能找个可以靠背的地方端坐矮凳。先是从舌头开始，依次是前胸后背，然后四肢，一针一个血点，碰到较粗的静脉管时，细细的血柱喷涌而出溅了一地，点点如冬天里的梅花黯然绽放着。有时喷到老太的手上、玉镯上，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丝毫没有嫌弃，哪怕半句怨言也没有，继续着手中的活。她说她做了几十年了，什么血没沾过，只要用开水洗干净就行。
黄老太告诉我们，这次妈的病不容乐观，比之前次来血色暗深多了，她说如果是身体好的人，血是呈鲜红色的，病越重的人血色越黯甚至发黑、粘稠。密密麻麻的针眼，点点涌出的鲜血，即便是随扎随擦，不断涌出的血很快的让妈几乎成了血人，满地都是沾着血的纸巾。
针每扎妈一下我的心就抽搐一下，随即又紧崩得似要决裂。眼前的一切让我的心揪得生痛，我要求老太立刻停下手中针不要做了，我不能再看妈受此折磨了！可坚强的妈坚持不停止，她叫我不要出声，安静点，不要影响老太治疗。我只能硬着头皮在旁边打下手，递纸，接纸，擦拭……
大厅里飘着些许的血腥味。老太不嫌脏不怕传染的敬业态度让我感动，但她的一些举动还是让我们苦笑不得，无法接受。她不仅往自己手中吐唾沫擦拭手上和手镯上沾到的血迹，居然也用这种方式直接往妈的伤口上吐唾沫然后用纸巾擦拭，并说这种唾沫有消毒作用。弟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请求老太停止这种做法，急得妈一直摆手叫弟别去阻止，在妈看来只要能医好病这些都是小事，老太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不必干涉。
的确，我也曾听说，过去农村医疗条件差，有点小伤口时，老人都是到山上抓把药草放在嘴中嚼嚼再敷到伤口上，也自然而然地好了，也许这就是最原始的医术吧。但我还是纳闷，难道我们从小学的卫生知识和习惯在这里都是没用的浮云？民间医术上不了大雅之堂恐怕跟这种粗陋的医疗方式不无关系吧？
黄老太非常健谈，她边熟稔地扎着针边跟我们聊天，我竟忘了妈之前的交待，叫我们少说话别问太多，省得老太话多了唾沫四溅喷了她一身——但我想也只有说点话，才能让老妈忘记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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