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七十多岁,云鬓白发、秋容满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深潭静水、无瑕无波。在我的印象之中,老人一直矍铄爽朗,为人随和。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细长而又粗糙的手指上经常夹根红梅牌香烟,高瘦的身子,有风吹过时,风衣向后飘飞。往事不堪回首,命运无法左右。
她出生的年代,正值战乱时期——民生疾苦、饿殍遍野。她刚满月就抱给别人当童养媳了,那家人家有个两个月大的儿子,因此她当时还有奶水吃。可好景不长,三岁那年,她的养父病逝。父倒如天塌,六岁那年,养母迫于无奈把她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家。你问她三岁到六岁时怎么过的?其实她也记不清楚。但记得那时每天都是吃糠喝稀,没一顿饱饭。令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到丈夫家第一次过年,除夕夜吃饺子。这几年都没吃一顿饱得,看到饺子,兴奋,猛吃。可身体哪受得了那个刺激,还没吃完她就呕吐不止,全身抽搐,冷汗淋淋,吓得她到现在都不敢吃饺子。
十六岁那年,她正式和丈夫结婚。没有锣鼓唢呐,更别谈鞭炮抬轿,也不用行三拜九叩。只是选了个好日子,一家人在一起吃顿稍微丰盛点的就成了。丈夫后来在县城里的一个木材厂工作。作为一个工人阶级的老婆,在当时算是很好的归宿了。
由于条件因素,丈夫那时独身在县城工作,她在乡下家中带小孩。丈夫对她很苛刻,一个月就给她三十斤的粮票,后来有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就六十斤的粮票。幸好她在街上的一家裁缝店找了个缝扣子的活〔缝一个扣子一分钱〕,要不然她的六个孩子也要像她一样长大了。有过自己的经历,她没有抱出去一个女儿。大女儿不到一岁时,冬天连裹在身上的被子都没有。于是她就向婆婆要了件破棉袄,再买了几尺布才缝了个被子。有一次,被子给尿湿了,她便拿去烘干,可一时疏忽给忘了,结果被子给烧掉了。没办法,她就每天把女儿裹在自己的被子里。
有一次,丈夫和几个同事私下里一起卖掉了厂里一批财产不明的木材,分了一千块左右。丈夫把钱带回乡下,藏在装被子的柜子里,也没和她讲就回去了。过几天,她拿被子出来晒晒,无意中发现了那笔钱,她心里觉得奇怪,决定等他回来一定要问个明白。又过几天,她的第一位养母来找她借米,说已经断了十多天的粮,实在是没办法了。她自己也很困难,可毕竟是吃了人家奶长大得,就从那笔钱中拿了一百块给养母救急。后来她把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大怒,和她大吵一架,吵完第二天就把剩余的钱带在身上走了。
过几日,丈夫被几个同事拉去喝酒,大醉,醒后发现钱丢了。祸不单行,又过几日,厂里有人告密,领导查出了这件事,决定只要丈夫他们几个把卖木材的钱交上去就不再追究。丈夫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大怒,和丈夫大吵一架,吵完第二天她又东奔西走为丈夫到处借钱。
丈夫两兄弟,哥哥在生产队务农,嫂子是个刻薄的女人。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赡养是个问题。开始时她和嫂子每人照顾二老三个月轮着来,可等到二老真的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嫂子不乐意了。嫂子开始给二老脸色看,后来又找借口说:叔叔在县城工作,那是你们当初找关系弄进去的,可没把老大弄进去,是你们偏心,现在你们老了,就应该让他们两口子来养。为此她和嫂子大吵了好几次,但嫂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管二老了。没办法,她又不能也狠心不管,只好就此一直照顾二老。
天有不测之风云,五十五岁的她遭遇了人生中至死都无法瞑灭的伤痛。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西斜的骄阳依然让人望而生畏。她还在与邻里闲聊。她问大家有没有谁知道和自己儿子合适的女孩子,她的儿子今年都十八岁了,也该成家了。突然,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叫她赶快到村前的河边去。她一听就慌了,心跳的飞快,然后拼命向河边跑去。原来今天大女儿和女婿回来了,吃完午饭,女婿带着儿子去游泳了。那时节正逢洪水上涨,她本来是不答应他们去的,可又经不住他们的说道。当她赶到河边时,只看到在一旁惊慌失措的女婿,儿子却不知所踪。她失了魂,大声呼喊儿子。后又跪在随后赶来的乡亲们面前,求他们帮她救回儿子。
河水无情,几天后,人们帮她找回了儿子的尸体。
后来的几年里,她变得沉默寡言,脾气暴躁,喜欢抽烟,好打牌、打麻将。再过几年,她和丈夫住在了县城。现在,她又变得开朗了,喜欢和人说笑,好管闲事,但依然抽烟、打牌、打麻将。
她是我二姑,也是我最敬爱的人之一。
如今的姑姑,就像在冰天雪地中绽放的一剪寒梅,笑看风雪,傲骨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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