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家的三哥病了,是那种需要化疗,需要做好几次手术,折磨到食不甘味,夜不成寐,面黄肌瘦,苦不堪言的不治之症。姑姑老了,八十岁的高龄,刻上了苍老的印痕,不能下地,不能走路。却偏偏耳不聋来,眼不花,稍有风吹草动,就心知肚明。
这样的严酷,酿就了一个严严实实的保密局机关。儿女们小心翼翼地演绎着一个关于瞒天过海的神话。姑姑愣是蒙在鼓里,只知道,三哥做了个大手术,需要静养多日。
三哥家的床上,三哥靠着墙斜躺着,五十不到的壮汉子,被折磨到骨瘦如柴。姑姑在一旁坐着,闭了眼,伛偻着身子朝前倾着,等到快要触着床的时候,一个愣怔坐直了,看看三哥,然后再闭了眼,再伛偻到一个愣怔。不吭声,就这样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的循回。三哥默默地瞧着,他哭,悄悄地擦着眼泪,轻轻地哽咽。
姑姑住在不远的另一个院子里。三哥好久都没去看她,她惦念着,唠叨着,一次次吵着要来,不管大哥怎么哄着,都不听,只一个劲地说:“让我去,去见三子。不听,就要去,就要去!”固执得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大哥终于拗不过,可又实在不愿让三哥的样子显赫在老人面前。但是,越是拦着,老人就越不安啊!三哥的病持续了将近一年,从隔三差五地亲自来看老人,到不能行走,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常常寝食难安,夜不成寐。只怕是越拦着,她越往坏处想,生生的折磨,似百虫挠心,姑姑她,能受得了吗?
大哥推了小车,姑姑坐着,去到日里想,梦里盼的三哥家。
终于见到了儿子,虽然不能像习惯的一样起身搀扶老人,迎进屋子。但毕竟让老人放下了悬着的心。姑姑心疼地看着儿子老泪纵横,又摸了摸立在床边的输液架,仿佛有了保障似的长出了一口气,就让大哥扶着上床,坐在了三哥的身旁,然后就那样闭了眼,摇来倒去。
三哥轻声对大哥说:“不要急着领回去,就这里呆几天吧!”
可谁知,这样的会面竟连着一个今生的永别。
三哥还是没能撑多久,他走了,走在了这一年七月初三这个流火的季节,走在了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临终的时候,是一直喊着“妈妈”走的。
姑姑在不远的另一个院子里蒙着。依旧吃着饭,依旧喝着水,依旧被搀着还能晒晒太阳,凉凉风。
大哥吩咐:所有的亲戚朋友,来了都不能去看老人。
但是,这样的隐瞒,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大哥终于不放心,决定在三哥出殡前,把姑姑送到远处的姐姐家。
一个艰难又艰巨的任务,让大哥想想都头大。大哥设计好了方案。姑姑近来身体衰退了,但是脑神经丝毫不减当年,要做到万无一失可真难啊!
刻不容缓,车打在了门外,大哥二哥姐姐决定孤注一掷,连番轰击,攻克这个堡垒。
“妈,江江在省城的生意忙不过来,要我去照看些日子,您先到英英家住几天,回来我就接您。”大哥费力地吐着一个个字,心里不住地祈祷着。
姑姑一听急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走,就不走,死也不走!”谁都知道这“死都不走”的狠话有多重的分量。听着令人心碎
“我丢不下三子,我要守着他!”姑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瘦弱的身子不住地抖动。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她的心一定飞到了三哥家,想去了,坐在三哥的身旁,摇来摆去,那才是最大的踏实。
大哥强忍着泪,眨巴着眼睛,硬生生地把眼泪塞回去,开始了他的苦口婆心。姐姐转过了头,她不敢说话,任何一个字都会涌出泉涌的泪腺,只在心里痛心地喊:我的妈妈呀!
大哥狠着心交了底:“您看车已经打在门外,江江让我明天就去,您今天说什么也要到英英家!”大哥的口气不容置疑,却又躲躲闪闪,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这时的一个表情,一个不合适的字眼,就会惊起一江的风浪。
姑姑是急了,真急了,手不停地拍打着床铺:“我还是不能走,不能走呀!”人们不再劝说,只揪心地看着。
姑姑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思量了一会,还是退后了一万步做出决定:“让我见见三子再走!”
姑姑的话无疑是炸雷震响,大哥惊得后退了几步,姐姐转身捂着嘴冲出门外,雨泪纷飞,嚎啕大哭……
时间不再飞,空间不再虚,填满了悲切与伤悲,人间啜饮着黄连般的苦酒,浸渍着艰涩的心。
姑姑,这样的时候,我们宁愿您耳朵不要那么明,眼睛不要那么亮,懵懵懂懂中躲过这一劫。可您,却偏偏不是!
良久,姐姐擦干眼泪回家来:“妈,我刚去了三哥家一趟,三哥今天去医院复查了。您老就走几天,回来再看他吧。”姐姐艰难地挤出这些字,好难啊!
姑姑低了头,是那种无望的伤悲,垂得很低很低,长长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吧,走吧,回来再看……回来再看……”
姑姑很听话,很听话,换好了衣服,被人们搀着推开了家门,再推开院门,回头看看自己的家,踏上了南去的车。
姑姑就这样离开了家。谁也没想到,她再次回家的时候,是被装进灵柩里拉回来的。
姑姑去到姐姐家,没过几天就病倒了,并且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渐渐气息奄奄。临终前,她说她看到了三子,于是她是喊着“三子”走的。没有领略到失子的悲恸,却是笑着去找她的三子了,前后相距二十二天。
青山呜咽,大地嚎啕。人间几多愁,世间多少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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