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的身世，少年丧母，前两年父亲也去了，惟可觉得慰藉的，尚有几个关系融洽的兄弟姐妹。故而，我虽不至于十分的不幸，然而也的确算不上幸福。不提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话了，在我看来，这多半是小辈儿的人，在父母那里没有尽到心意，待到后悔晚矣，因无奈而临时抓来的托辞。这句话，于父母在世时，为人儿女的未必不知道，只是没有认真当回事罢了。我眼见得一个邻家的男子，上个月刚没了父亲，这日遇见时，他已在街头寻荫纳凉，与人把酒言欢了，那脸上竟不带一丝的悲色。侧目看他的样子，真令我觉得人情之薄，天伦之寒，瞬时形象到了极点，叫人由不得不信。

　　那日与朋友吃饭，在桌上说起这事来，他便说，这倒没什么，反正死去的人，总是看不到了。他只念自己老了的时候，他的孩子不要打他，至于是不是能尽孝道，实是不敢指望，看起来他对下一代的素质水准，也表示怀疑。我顺他的话，则说到更远，譬如百年之后了，谁来为逝者大哭的问题。那时，估计９０后的孩子更加忙得不可开交，爸妈都快过黄泉路了，他也许还没有买上返家的车票。我说，这大概是件很不体面的事，好比结婚的时候，没人过来闹喜酒，都是叫人尴尬的。朋友倒是比较看得开，他说到时候政府会鼓励新兴的产业，会出现专门哭人的公司。我说，公司的人来了，光看不哭怎么办。他说怎么可能，哭一声一百块，没个不哭的吧。但愿如此吧，我说就怕我到时候心疼钱，会怦的坐起来，大声说：够了。停。

　　时光这东西总是不快不慢的催着人，想想十年前的光景，距今好似一日之切，所以偶尔构想一下数十年后的人生黄昏，也在所必要。每于深夜静卧之时，想那过去的十年，亦大有荒茫之感，一寸光阴之瞬，固然短得可怜，但历历几千昼夜，怎么也如此匆匆，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点点瓜分了它们，而自己毫不知情。于是，我想到平常的走路，想起十年前，我在哪儿走着怎样的路，九年前，我又去了哪儿，复又是如此的走，八年前，七年前呢。又想起这其间所遇到的人，十年前遇到的，和今天遇到的加起来，该有多少。我定然是同他们说了太多的话，分天分月分年的说，不觉其繁，然而凝聚到一处去想时，觉得累极了，累得让人发慌，亦觉得是一种浪费，惜得让人心疼。假如这十年，都用每日餐后洗净的碟碗，做个形象的表示，把它们一只只逐月逐年的摞起来，这该有多么高，大约也能耸入云端了罢。

　　我是个喜欢安稳的人，总希望把今后该发生的大事，统统发生在一天，然后分门别类的安排好，待这一切一步到位之后，以便于闲散的坐下来，认真的数着光阴，泰然无事的过活。老天似乎高估了人的耐性与生命的漫长，总觉得应该像锻造一柄良剑那样来对待人，定然要与人太多的消磨才过瘾，一边又添些新奇供人希望着明天的美好。其实，明天过后，亦是平常如昨，未见真有什么新奇，如此好不易哄着人到老了，这一生也用完了。到那剑成年垂之时，我不知又该作如何况味。

　　想起前年回老家，我问起二哥的年纪，并故作惊愕，以状其流年之速。不料他倒是很痛快：“这有什么，都这样。父亲没有了，再下一代就是我们，这就好比割韭菜，一茬儿一茬儿的，快得很。”彼时，他看了一眼大哥说：“哦，第一茬儿是他，第二茬儿才是我。”他欲待要说下去，我忙端起杯子：“哥，你别看我，喝酒”。那时，突然在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上面应该再有一个哥哥。

　　这真是自私到了刻毒，刻毒到了齐棱齐角，令尘世之我，霎那间可辩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