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直告诉自己:聚的欣喜,散的忧伤,都让它静静沉落。毕竟,流年似水,往事如烟。毕竟,每一个今天都会演变成昨日,每一个场景都将幻化成往事。然而,竟不是所有的往事都轻如烟或已飘或可逝,正如在这似水流年中,父亲那如霜的两鬓,在我笨拙的笔下,竟找不出任何或华丽或厚重的词语用以描述,更无须说,岁月之水可以将其淌尽沉积。
终于要回家了!几千里归程,我没有感觉累。故乡的小年夜,敞开的家门,温馨的灯光,近在眼前。
小侄子刚满月,母亲与弟弟一家,便留在那个与我们相隔甚远的北方城市过春节。而没有母亲的家里,有我已年近九旬的奶奶,有我已过花甲的父亲,更有我的与父亲整整生活了四年的儿子。
儿子抿着小嘴,有点怯怯地笑,有点怯怯地听着父亲的话,轻轻地走向我。他没有拒绝我的礼物,没有拒绝我的怀抱,只是,当我用有些冰凉的嘴唇轻触他的前额时,他很是敏感地将头扭向一边又很是迅速地跑向了父亲。奶奶耳背多年,意识也已在逐日模糊之中,可她清晰地记得我,记得每天蹦跳于她眼前的小子,就是我的儿子。她像是自言自语般,逗着那小小的孩子,问他是不是认识这远归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娘。她不知道当孩子肯与我依偎肯入我怀抱,便是他记得我的最好印证。或许,在这似水流年中,在奶奶沧桑苍老的心里,已经完全不懂得更不需要这些对于人生对于生活中各个小细节的逻辑推理。又或者,我甚至以为,奶奶在那一刻,其实正是意识清晰记忆清晰思维清晰,在她看似天真的问话里,实际上正告诉我们,在父母与孩子之间,没有彼此相忘的时候----无论孩童或老妪。
可以说,父亲,一直是个粗枝大叶且不拘小节的人。与母亲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对于父亲来说都是陌生并可能让他反感让他厌烦的。不难想象,在母亲离开的这近一年时间,父亲的辛苦与辛酸,可见一斑。在这个小年夜,父亲为了等我们回家吃饭,暮色已深才候得我们的身影。他在厨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热水和饭菜。在灶台前,我站在他身旁。这么多年,我极少听父亲像这个夜晚般絮叨;这么多年,我极少与父亲站在同一个位置,极少只需要平视便能看到他的双鬓,已如霜。父亲比我高,可是在这个夜晚,父亲突然瘦小了下来。在这似水流年中,老去的不仅是我年迈的奶奶,还有我的父亲。我看到那如霜的双鬓时,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我在不停整理着家务的同时,总是看父亲如何恩宠着我的孩子,总是听父亲如何一次又一次向我交待着关于孩子的种种习惯与喜好,总是心疼地感受父亲与孩子之间那种爷孙的相互依赖与不舍。可是,我一直不敢去猜想,在父亲心里,对于与孩子分开,到底有多少的担忧与牵挂。大年三十的下午,当我们告诉父亲,要带孩子回另一个家过年时,父亲是那样沉默不语。沉默之后,他离开正在坪里晒太阳的我们,独自进屋,很久很久,没有出来。似水流年中,父亲老去,那如霜的双鬓告诉我们,他曾经淡然甚至有些冷静的情感世界,也早已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脆弱。
除夕,仅是小别。仔细算起来,真正只有十几个小时。大年初一,孩子便吵着要回爷爷身边。可是父亲的沉默不语,还是让我那样心疼与自责。我害怕因为这样的离别而增加父亲头上的白发。然而越是害怕,真正的离别来得越快。年前要将孩子带来梧州的决定不能改变,春运一票难求的现状,让我们不得不早早开始计划着返梧的种种事宜,并最终因为紧张而不得不购得较之往年更早几日的车票。
正月初三,父亲提醒我们带一些他亲自准备的家乡菜,看我们将孩子要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面装。而他自己,也作着一些北上京城探望初生小孙子的准备。我以为,在这样的准备工作中,在对于小孙子的热切牵挂中,父亲对于与我们的离别而引起的伤感,可以淡一些,更淡一些。可是,他还是不停地絮叨着关于孩子的一切:孩子性格倔强,凡事不能与他太过对抗,要用顺畅的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上班之后,不能长时间让姐弟两个留在家里,怕他们万一吵架冲出家门;孩子每餐饭量必须保证,不能让他吃太多零食;晚上睡觉不能让他盖得太厚,太厚他反而会踢被子……在此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粗枝大叶的父亲,会有如此细腻而柔和的心。
到了晚上,饭后至等车的时间,父亲一直带着孩子。他给孩子洗漱完毕,坚持要抱着他在身边哄他入睡。明明可以休息,我们却毫无睡意;毫无睡意,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楼上楼上,我来来回回。那个晚上,如水的夜色里,独自伫立于阳台,仰望星空,我总以为那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会一路照耀。可是它们忽隐忽现。而这几日在梧州,我又不见了那些星星。(实际上,这里的夜空,真的很少与星星邂逅。)载我们往株洲的车,车灯已照到坪前。生怕吵醒孩子,我们小心翼翼地给他穿好衣服。当我们把孩子抱在怀里,我的老父亲,终于哭出了声音,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那些泪水,那种失声,如一块巨石,突然之间崩裂成细细的沙流,让人无法抵制更无法用单薄的手掌去把握。
这是我人生中,除结婚那一日之外,第二次亲眼看到父亲哭泣。弟弟曾经有一篇文章,专门写《父亲的眼泪》,我们姐弟曾一起回忆彼此诉说彼此听说,一起感动一起为父亲的眼泪而哭泣。父亲的那些眼泪,在我们成长之后的听说中,都是因为我们姐妹的出嫁或我们姐弟的远离,他担心我们没有了父母的庇护而日子艰难,特别是那一场可怕的流行疾病曾让他胆颤心惊。可是,这一次,他却因为不舍我的孩子而伤心流泪。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哽咽叮咛中,父亲如霜的双鬓,让我对于这多年的聚少离多更歉然愧疚。
可是我们终究还是走了。几千里路几千次回眸,几千次回眸几千次心伤。越来越害怕这样的离别,与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甚至不畏惧死亡形成了极致的矛盾。在最难过的时候,不仅厌世,甚至会有一些与死亡有关的假设。在这些假设的同时,我又以为生命的毁灭或消亡,离尚且年轻的自己其实还很远。
除夕前夜,我曾短时昏迷,那不仅成为生命中的第一次休克,更有如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境下豁然历经了一次死亡的过程。除了眼前刹那浮现出很多面孔,或远或近,虚弱的叫出孩子父亲的名字后,我倒在地上失去知觉。后来如何进入房间如何被抱到床上如何吓坏一屋人,全然不知。醒来之后,看身边的他依旧心有余悸,有些微颤地对我说:两个孩子,这么小;父母亲,这样老……在那个瞬间,明知只是被惊吓,可依旧忍不住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让身边的人如此难过;在那个瞬间,孩子的娇小脆弱,母亲的一生劳苦,父亲的如霜两鬓,都被放大千万倍呈现于脑海;在那个瞬间,我知道生命无常生活无常,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将面临着真正的离去。
然而,即使流年似水,即使往事如烟,即使红尘无恋,即使生命苍白,即使生活疲累,那些最最亲爱的人,依旧会让我们舍不得离开。正如父母舍不得我们舍不得我们的孩子。或许,人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地方,便是舍不得。我们在彼此的不舍之中更懂得互相珍惜。
“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只是对于我们的父亲,流年似水鬓如霜,他们正老去,不需要再依靠腕上古旧的钟表来提示。初春,乍暖还寒,遥想父亲是不是可以忘记时间忘记这所有曾经历经的寒冷。我在这样的遥想中,期待父亲即使老去,也慢一些,再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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