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的岁月,滴进时光的流里,杨柳枯了再青,青了再枯,很多记忆将随着悠悠而去的日子而淡忘。父亲的影像也更加模糊,即或有机会梦里相见,也很难清晰。虽然我竭力不愿遗忘,可留在记忆里的,除了他有力的大手、伟岸的身躯,温暖的肩头,就只剩下他弥留之际的泪水了。
我之所以不愿遗忘,是因为他的早逝始终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缺憾,更因为我懂他,他的爱,他的伤痛,他的一切的一切。
父亲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寒的家庭,他排行老六,上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给我讲述的他的童年,因为贫穷,他们的日子异常艰难,时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看惯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他对祖父颇有微词,祖父为人喜欢清谈,不务实,他永远是那样一袭干净的长衫,踱着悠闲的步子。即使是穷得揭不开锅,也还要撑着摆派头,一日两顿饭,无论孩子们等多久都必须他到场,否则是不会开饭的。他说祖父是好面子的,他害怕族人戳他的脊梁。因此虽然穷,也不肯将女儿送人做童养媳,又因为怕抽壮丁,他送几个儿子读书,使他们几个兄弟明白了不少事理。
他是坚强的。政治运动没有击垮他,大鸣大放的年代,会议多的跟海似的。每次会议,与会者必须发言评说当前形势,为人不善作假的他,说了人不敢说的实话,被戴上了一顶大帽子,这顶沉重的帽子一戴就是多年。虽然他愤懑,但没有颓废。他依然是他,依然说着真话,宁折不弯。疾病没有吓到他,迁回老家的第二年春天,他感到身体不适,去市中心医院检查,诊断的结果让人猝不及防,面对医生的诊断,他虽然忧心,但没有歇斯底里的绝望,镇定自若盘算着我们日后的生活。
他是脆弱的。他是一个父亲,是一个丈夫。他不惧怕死神的到来,可他无法放下他的责任,无法放下他年幼的孩子。他拒绝治疗、拒绝规劝、拒绝谈病情。他脾气见长,不知从什么时候也开始了摔东西。看他迅速瘦下去,母亲心有不忍,让三姐买回了小鱼,他嫌花钱太多,不由分说倒进了垃圾堆里,三姐委屈在一旁哭了好久。他气恼地睡去。他看我的眼神,无奈多于怜爱。
他虽然是知识分子,潜意识里却一样有着传统男人的顾虑,对续香火一事很是在意。在两位兄长相继夭折后,他一面全力呵护着他的女儿,一面祈盼上苍怜惜他,赐予他承继香火的儿子。即使这样,也不影响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爱着每一个孩子,年节时,孩子一定会穿戴一新,还会为几个稍大一点的女儿托人从大城市里带回时髦的衣物,每次外出,他一定会给我们带回各种小礼物,还有可口的糕点。他宽阔的后背永远是我温暖的摇篮。也许是上苍为他对孩子的这份爱所感动,在他度过了不惑之年后,小弟降生了。看我们家孩子太多,有人建议父亲是将女儿送人。有一位远房的叔叔,多年膝下无子,一次次对父亲说要收养我。父亲断然拒绝。
但他却没有传统男人的架子,尊重母亲,家里的大情小事,都会问询母亲的意见。宁可自己起早贪黑忙活,也从不肯母亲辛苦。每每在劳作之余,都会跟我们游戏。
他弥留前夕的眼泪,一颗颗都那么沉重,时时敲击在我的心上。我知道,那是他难言的伤痛。颗颗眼泪里,饱蘸了他对政治清白的渴望,对美好生命的依恋,对浓浓亲情的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