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记忆有色彩的话,那么,我的童年记忆就是赭黄色的,因为它与煤油灯紧密相连。
说到煤油灯,现在人们只能从反映那个时代的影视剧中见到它,即使是那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那时也属奢侈品,普通人家的煤油灯都是自制的:在一块圆铁片中央打个孔,捻一束棉纱穿入孔中作灯芯,找来一个墨水瓶倒进煤油,就是一个简易的油灯了。然而,正是这简易的煤油灯,成为我童年最温馨的记忆。
灯火如豆,散发出微弱的赭黄色的光亮,我和哥哥在灯下吃完晚饭——喝了一碗面糊,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父亲把两只空碗拿过去,整个脸埋进碗里,手旋转着碗沿,伸出舌头舔着碗里残留的面糊……。这是留在我人生记忆里最早的画面,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在我两岁时因病去世,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俩艰难生活着,一个没了女人的家庭,其生活的窘境是不难想象的,然而,坚毅的父亲,以“既当爹又当妈”的双重身份,挑起了这副沉甸甸的重担。
灯火如豆,微弱的赭黄色的灯光下,父亲开始了晚饭后的第一件事:补衣服。一件破了的衣服平铺在膝盖上,拿一块布片在破洞上比量,再剪形、折边,粗壮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缝衣针,在头皮上蹭蹭,然后凑近昏暗的油灯,眯起双眼缝补起来。这个场景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在我成年以后的记忆里不断闪现。随着岁月的流逝,煤油灯下的父亲,头上青丝变成了白发,鼻梁上架起了厚厚的老花镜,他的缝补技术日臻精湛,即使是最难补的裤子的腚上和褂子的双肩,也补得那样熨贴、周正,那仿佛不是补丁,而是缀上了恰到好处的装饰,村里的妇女们见了也啧啧称奇,当我听到这些称赞时,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这是父亲在艰难生活中磨砺出来的呀!
摇曳的灯光下,补完衣服的父亲又开始编织竹器,——这是家庭日常生活开支的主要来源。没有拜师学艺的父亲,靠自己的悟性无师自通,各种竹器编得像模像样。背负一个家庭的重担,父亲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如同一只旋转的陀螺。每当半夜醒来,总会看见投在墙壁上的父亲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停地变幻,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编织声和轻微的咳嗽声。清晨醒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上工去了,门后放着夜里编好的竹篮筲箕箢箕,已用绳索串好,我们背到学校所在地的集镇卖了,再换回学习用品和生活必需品。
父亲一生都在编织,编织着竹器,也编织着希望,终身没有续娶的父亲,把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化作浓浓的父爱,倾注到我们身上。长大后,我和哥哥各自成家,为了生计,哥哥远赴山东做生意,我也在外奔波,为了带孩子,父亲随我从沈集辗转到麻城,孩子读书了,父亲以看守房子为由回到老家,独自住在破败的老宅里,其实他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几年后,哥哥的三个孩子,一个住进了荆门,两个成了深圳人,我的女儿也读大学了,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父亲却患了不治之症!这时,我才蓦然发现,在老宅独自守望的老父亲,饮着寂寞的苦酒,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愧疚、悲痛如毒蛇吞噬我的心,“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在为父亲守灵夜晚,望着案桌上的油灯,儿时的煤油灯下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令我唏嘘不已!父亲犹如灯火,没有灼热的温度,却给了我无限温暖,没有耀眼的光芒,却照亮了我的人生!“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的父母平安度春秋。”崔京浩一首《父亲》,常常让我潸然泪下,我为天下的父母祈福,更愿天下的儿女们,能让父母平安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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